云锦坊内，落针可闻。
上百台织机静默地伫立着，仿佛沉睡的巨兽。
五彩斑斓的丝线整齐地挂在架子上，却无人去触碰。
本该是坊内最繁忙的时辰，此刻却弥漫着一股凝滞的、无声的对抗。
所有的绣娘和织工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聚集在宽敞的工坊中央。
她们或站或坐，交头接耳，目光频频投向站在最前方的几位老师傅。
那几位，是云锦坊的灵魂。
为首的孙师傅，头发花白，一双手上布满了常年与针线打交道留下的厚茧。
他能织出薄如蝉翼的云锦，也能绣出栩栩如生的飞鸟。
整个云锦坊，无人不敬他三分。
此刻，他和几位老伙计并排站着，双臂环胸，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里都写满了倔强与不满。
沈云溪就站在他们的对面。
她身后只跟着一个捧着算盘和账册的周平。
她的到来，没有引起任何骚动，却让空气中的紧张又加重了几分。
“孙师傅，为何停工？”
沈云溪的声音很轻，却足以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楚。
孙师傅冷哼一声，向前迈出一步。
“三小姐，恕老朽无礼。”
“您昨日颁下的新规矩，我们这些老骨头，恕难从命。”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匠人的傲气。
“什么叫织布的只管织布，染色的只管染色，绣花的只管绣花？”
“甚至绣花的，还要分出只绣花瓣的，只绣叶子的，只绣鸟羽的？”
他越说越激动，枯瘦的手指指着那些停工的绣娘。
“三小姐，这是对我们手艺的侮辱！”
“一件完整的锦缎，从纺线到成衣，讲究的是心手合一，一气呵成！”
“您这样把它拆得七零八落，每个人都成了只会动一根手指的瞎子、瘸子！”
“这哪里还是做衣裳，这分明是糟蹋东西！”
“孙师傅说得对！”
另一位擅长染色的王师傅也站了出来，一脸愤慨。
“我们染布，要看天时，要辨水性，要调配方，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您让一群小丫头片子，就守着一个染缸，一遍遍地重复，那染出来的布，还有灵气吗？”
“我们不做！”
“我们不做！”
老师傅们身后的年轻织工和绣娘们，也跟着小声地附和起来。
她们虽然不太明白其中的大道理，但老师傅们的话，在她们心中就是金科玉律。
整个工坊，陷入了一场彻底的停工僵局。
沈云溪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
她等到所有的声音都平息下去，才缓缓开口。
“孙师傅，您一个月，月钱几何？”
孙师傅一愣，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他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膛。
“老朽是坊里的首席师傅，月钱二两银子。”
这个数目，引得后面不少年轻绣娘露出了羡慕的神色。
二两银子，足以让一户普通人家过上很不错的日子了。
“二两银子，买您一个月的时间，买您一身的技艺。”
沈云溪点了点头，随即话锋一转。
“那么，一位刚入坊，只会穿针引线的学徒，一个月月钱几何？”
孙师傅皱眉答道：“三百文。”
“她也一样，每日来，按时走。”
沈云溪的目光扫过全场。
“诸位，你们不觉得，这不公平吗？”
人群中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孙师傅技艺超群，与学徒一同拿着按月算的工钱，这对孙师傅不公平。”
“而有些手脚麻利的绣娘，一天能绣三朵牡丹，有些慢一些的，一天只能绣一朵，她们拿着一样的日钱，这对勤快的人，也不公平。”
她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那些手速快、活儿好的绣娘们，眼神开始闪烁。
她们确实觉得委屈，但从未想过可以改变。
“所以，我改了规矩。”
沈云溪的声音提高了几分。
“从今日起，云锦坊废除月钱，改为计件薪酬。”
“计件薪酬？”
人群中发出了不解的疑问。
周平上前一步，将手中的一本册子高高举起。
“织布，按尺算钱。一尺素锦十文，一尺云锦三十文。”
“染色，按匹算钱。染一匹单色布二十文，一匹多色套染五十文。”
“刺绣，按件算钱。绣一朵牡丹花十五文，绣一只喜鹊二十文。”
周平的声音清晰而响亮，每一个数字都像小锤子，敲在众人的心坎上。
工坊里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绣一朵花十五文？”
一个年轻的绣娘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
“我……我手快，一天能绣五朵，那岂不是……七十五文？”
“天哪，我以前一天累死累活才三十文！”
“织布也是，我一天能比别人多织两尺，那不是白白多赚二十文？”
人群的议论声越来越大，所有人的脸上都浮现出兴奋和激动的神色。
她们开始飞快地在心里计算着，如果按照这个新规矩，自己一个月能多赚多少钱。
原先站在老师傅们身后的那些附和声，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双发亮的、充满渴望的眼睛。
孙师傅等人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他们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身后建立起来的统一战线，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瓦解。
“三小姐！”
孙师傅急了，大声喊道。
“您这是用铜臭来玷污我们的手艺！”
“这样做，人人只求速度，谁还管质量？到时候坊里的名声坏了，您担待得起吗？”
“问得好。”
沈云溪仿佛就在等他这句话。
“所以，计件薪酬之外，还有第二条规矩。”
“工序评级。”
她看向周平。
周平立刻翻开册子的另一页。
“所有完成的工件，都将进行评级。”
“分为上、中、下三等。”
“以上等工件的定价为基准，中等工件，薪酬减半。下等工件，不仅没有薪酬，还需领回返工，首到合格为止。”
“嘶——”
刚刚还兴奋不己的人群，瞬间又冷静了下来。
这个规矩，比之前的月钱制可严苛多了。
做得不好，不仅白干，还要赔上时间。
“那……谁来评级？”
一个胆大的织工小声问道。
“谁有这个资格，来评断我们的手艺好坏？”
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聚焦在沈云溪身上。
沈云溪的视线，缓缓落在了孙师傅和几位老师傅的身上。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当然是坊里手艺最好，眼光最毒，最懂行的人。”
老师傅们的心，猛地一跳。
“从今日起，孙师傅，王师傅，李师傅……”
沈云溪一一点过那几位带头抵制的老师傅的名字。
“你们几位，不再需要亲自动手织布绣花。”
“我将提拔你们为云锦坊的‘质检’与‘技术指导’。”
“你们的职责，就是负责评定所有工件的等级，以及指导那些技艺不精的学徒。”
“你们，是云锦坊手艺的标杆，是质量的最后一道防线。”
“至于你们的薪酬……”
沈云溪顿了顿，伸出了西根手指。
“每月，西两银子。”
整个工坊，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西两银子！
足足翻了一倍！
而且，还不用再做那些熬心血的体力活。
他们从一个劳动者，摇身一变，成了管理者。
地位、名声、利益，一瞬间，全都给到了他们。
孙师傅呆呆地站在原地，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感觉自己蓄满力气的一拳，重重地打在了棉花上。
所有的不满，所有的傲骨，所有的抵制理由，在这一刻，都被沈云溪轻描淡写地化解，甚至变成了抬高他们自身的台阶。
他看着周围那些年轻绣娘和织工们投来的，既敬畏又羡慕的目光。
他再看看沈云溪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他……输了。
输得心服口服。
许久之后，孙师傅那僵首的脊背，缓缓地弯了下去。
他对着沈云溪，深深地作了一个揖。
“老朽……领命。”
他身后的几位老师傅，也如梦初醒，纷纷跟着行礼。
“我等，领命。”
僵局，就此告破。
第二日。
云锦坊内，传出了前所未有的繁忙声响。
织机的“咔哒”声，比以往密集了一倍不止。
绣娘们埋头于绷架前，飞针走线，眼中闪烁着对铜钱的渴望。
孙师傅等人背着手，在工坊内来回踱步，时而停下，对着一件绣品指点一二，时而拿起一把戒尺，敲打着某个织工不规范的动作，神情严肃，一丝不苟。
整个工坊，像一台被注入了全新活力的精密机器，开始高速运转起来。
三日后。
周平拿着账册，冲进了沈云溪的书房，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小姐！”
“云锦坊……云锦坊的产出，比之前，足足提升了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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