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侯的书房里燃着上好的龙涎香。
香气沉郁，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冷。
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军报和文书。
墙上挂着一张巨幅的《江山社稷图》。
图上山川河流，气势磅礴。
靖安侯沈毅正坐在书案后。
他穿着一件玄色的家常锦袍，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
他刚刚从军营回来。
朝堂之上，几个派系的斗争愈发激烈。
连带着军中的事务，也变得错综复杂起来。
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正躬身站在一旁，低声汇报着府中的近况。
“……三小姐近来身子似乎越发不好了。”
管家的声音压得很低。
“整日里不是咳嗽，就是精神不济。”
“老夫人请了大夫去看过几次，也只说是忧思过重，气血两亏。”
“开了些温补的方子，却也不见什么起色。”
沈毅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他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拨动着杯盖。
茶叶在滚烫的水中沉浮。
“让她进来吧。”
他放下茶盏，淡淡地说道。
管家躬身退下。
不一会儿，沈云溪的身影出现在了书房门口。
她穿着一件素净的淡青色袄裙。
外面罩着一件白色的斗篷。
她的脸色是一种病态的苍白，嘴唇也没有什么血色。
她走得很慢，脚步虚浮，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走到书案前，她对着沈毅，盈盈一拜。
“女儿……给父亲请安。”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中气不足的虚弱感。
还伴随着几声刻意压抑的咳嗽。
沈毅抬起眼帘，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女儿。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认真审视她。
上一次在大厅，她虽然跪在地上，但那双眼睛里，却闪烁着令人心惊的锐利光芒。
可现在，那双眼睛变得黯淡无光。
里面只剩下了一潭死水般的疲惫。
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挥之不去的病气之中。
沈毅的心中，升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失望。
他原本以为，这个一首被他忽视的女儿，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她在大厅上的那番表现，让他看到了一种可能性。
一种可以为家族带来利益的可能性。
可现在看来，那不过是昙花一现。
她终究还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
心性脆弱，不堪一击。
不过是后宅妇人的一些小手段，就让她变成了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这样的人，如何能担得起重任。
“你的身子，是怎么回事？”
沈毅的声音冷硬，听不出任何关切。
那是一种上位者对下属办事不力的质问。
“回父亲的话，女儿……女儿只是有些气血不足。”
沈云溪低着头，小声回答。
“气血不足？”
沈毅冷哼一声。
“我看你是心志不足！”
他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
“不过是些许风浪，便让你变成了这副模样。”
“我沈家的女儿，没有这般脆弱不堪的人！”
“你之前的聪慧和胆识，都到哪里去了？”
“难道那都只是装出来的吗？”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刀子，扎在人的心上。
沈云溪的身体，在他的训斥下，微微地颤抖起来。
她的肩膀缩着，头埋得更低了。
她看起来就像一只被吓坏了的小鹌鹑，可怜又无助。
“父亲教训的是……”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女儿……女儿知错了……”
看着她这副懦弱的样子，沈毅的眼中失望之色更浓。
他挥了挥手，像是要赶走一只烦人的苍蝇。
“罢了，你下去吧。”
“好生在院子里养着，别出来给我丢人现眼。”
沈云溪没有动。
她依旧跪在那里，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女儿……女儿还有一事相求。”
她从袖中，取出了一个卷成一卷的册子。
她双手将册子高高举起。
“这是女儿病中……闲来无事时，写下的一些胡思乱想。”
“女儿人微言轻，不敢奢求父亲采纳。”
“只求……只求父亲能看上一眼，也算了了女儿的一桩心病。”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沈毅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册子上。
册子的封面上，用娟秀的小楷写着几个字。
《靖安侯府防卫疏漏浅析》。
他的眉头再次皱起。
一个后宅的女儿，竟敢妄议府中的防卫？
真是荒唐。
他本不想理会。
但看着沈云溪那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模样。
他鬼使神差地，对着旁边的管家示意了一下。
管家连忙上前，接过册子，呈到了沈毅的书案上。
沈毅随手将册子打开。
他本只是想随意地瞥一眼。
可当他的目光，落在册子内容上的第一刻起。
他的眼神，就再也移不开了。
册子的开篇，是一张手绘的靖安侯府的平面图。
图画得极为精准，每一处院落，每一条回廊，甚至每一座假山的位置，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光是这一手堪比专业工匠的测绘之能，就足以让他感到惊讶。
更让他震惊的，是图上用朱砂笔标注出的那些线条和符号。
图上，用黑色的线条，画出了目前府中护卫巡逻的路线。
而在这些路线的旁边，用红色的线条，画出了一条条全新的，经过优化的路线。
册子的后面，是详细的文字说明。
“现有巡逻路线，为单向循环，易被刺客摸清规律，只需稍作等待，便可轻易避开。”
“东侧花园与西侧马厩之间，存在一炷香时间的巡逻盲区。”
“后罩房的院墙，因临近外街，高度不足，且墙角处有一株老槐树，枝叶繁茂，易于攀爬翻越。”
“夜间换防时，南门与北门的交接点，存在三十个呼吸的空档期。”
……
一条条，一款款。
每一个漏洞，都分析得精准无比。
每一个盲点，都指得一针见血。
这己经不是简单的“胡思乱想”了。
这分明是一份出自顶尖兵法大家之手的，专业到令人发指的防卫评估报告。
而后面提出的优化方案，更是让他感到心惊。
“建议将单向循环巡逻，改为双向交叉巡逻。”
“增设明哨与暗哨，明暗结合，虚实相生。”
“巡逻时辰，不应固定，当随机调整，让外敌无迹可寻。”
“建议在几个关键的制高点，如假山顶部、角楼之上，增设瞭望哨。”
……
这些理念，这些名词。
交叉巡逻，明暗哨结合，随机时辰。
完全超出了他作为一个沙场宿将的认知范畴。
他仿佛看到了一张无形的大网。
一张将整个靖安侯府，都笼罩在内的，天衣无缝的防御之网。
沈毅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他抬起头，用一种全新的，带着无比震撼的目光，重新审视着跪在地上的女儿。
病弱？
不堪大用？
脆弱不堪？
不！
这分明是一头蛰伏在病榻之上的猛虎！
她用这种看似柔弱的方式，向他呈上了一把足以撬动整个侯府权力的钥匙。
靖安侯被沈云溪那超越时代的军事才能深深地撼动了。
他眼中的失望之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现了绝世珍宝般的炽热。
他当即下令，让府中护卫队的统领，立刻按照沈云溪册子里的方案，进行全面的整改。
沈云溪的手，第一次，成功地伸向了属于男人的，权力的核心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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