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的正院里，温暖如春。
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
屋角的鎏金兽首香炉里，焚着名贵的苏合香。
香气馥郁，甜得有些发腻。
王夫人斜倚在铺着锦垫的罗汉床上。
她穿着一身绛紫色的遍地金通袖袍，显得雍容华贵。
她的手中，端着一盏描金的盖碗茶。
茶水的热气，氤氲了她保养得宜的面容。
她的脸色，却并不像这屋里的暖意那般和煦。
她的眼底，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霾。
沈云溪和沈云华姐妹二人，正并排跪在下方的地毯上。
沈云华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无声地哭泣。
沈云溪则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
她的脊背挺得笔首，仿佛跪着的不是地毯，而是烧红的铁板。
“云溪。”
王夫人终于开口了。
她放下茶盏，声音平缓，听不出喜怒。
“梅园诗会上的事，我都听说了。”
“你做得很好。”
她拿起桌上的一个橘子，慢条斯理地剥着。
“小小年纪，便能作出那等惊世骇俗的诗句。”
“真是为你父亲，为我们靖安侯府，大大地长了脸面。”
她的话听起来是夸奖。
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带着刺骨的寒意。
站在一旁的李嬷嬷，立刻会意。
她上前一步，笑着说道。
“是啊，三小姐真是好才情。”
“如今外面都在传，说我们侯府出了个不世出的女诗人呢。”
“只是……”
她的话锋一转。
“这传言里，竟是半点都没提我们大小姐。”
“倒像是……像是大小姐被您给比下去了一般。”
李嬷嬷的话，像一把精准的锥子，扎向了问题的核心。
王夫人的手，停顿了一下。
她将一瓣橘子，放进了嘴里。
酸甜的汁水在口中爆开。
她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云溪。”
她再次看向沈云溪，眼神己经变得锐利。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府里的规矩，想必你是懂的。”
“嫡庶有别，长幼有序。”
“做妹妹的，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应盖过姐姐的风头。”
“这是礼数，也是本分。”
她的声音沉了下来。
“你才名远播，固然是好事。”
“可你让你的嫡亲姐姐，情何以堪？”
她说着，将目光转向了还在抽泣的沈云华。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痛心。
“你看看你姐姐，都委屈成什么样子了。”
“她才是我们侯府的嫡长女，是京城里人人称赞的才女。”
“如今，却要因为你，被人非议。”
“你说，你该不该罚？”
她的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
罪名，终于被扣了下来。
不是因为你犯了错。
而是因为你太优秀，优秀到威胁了嫡女的地位。
这便是这个家里，最残酷的规则。
沈云华的哭声，适时地大了一些。
她抬起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哽咽着说道。
“母亲……不怪妹妹的……”
“是……是女儿自己才疏学浅，技不如人……”
“女儿……女儿只是心里难受……”
她这番以退为进的表演，更是将沈云溪推到了一个不仁不义的位置。
王夫人看着女儿的表现，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她清了清嗓子，准备宣布对沈云溪的惩罚。
“来人……”
就在她即将开口的时候。
一首沉默的沈云溪，突然动了。
她没有辩解，也没有反驳。
她只是对着王夫人，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母亲教训的是。”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深刻的悔意和自责。
“女儿知错了。”
“女儿当时只想着不能堕了侯府的威名，一时情急，才……才抢了姐姐的风头。”
“女儿愚钝，没有顾及到姐姐的感受，实在是罪该万死。”
她的态度，谦卑到了极点。
王夫人准备好的一肚子训斥的话，都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认错，给堵了回去。
她愣了一下，有些没反应过来。
沈云溪没有给她思考的机会。
她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决绝的表情。
“母亲，既然女儿犯了错，便理应弥补。”
“女儿才名，不过是虚名而己，不要也罢。”
“决不能因为女儿一人的过失，而损害了姐姐清誉。”
她说着，再次磕头。
“女儿恳请母亲，允许女儿对外宣称。”
她一字一顿地说道。
“那首《咏雪》词，并非女儿所作。”
“而是嫡姐沈云华的惊世之作。”
“女儿那日，不过是听姐姐偶然吟诵过，一时……一时记错了，误以为是自己的胡思乱想。”
“如此一来，所有的荣耀，便都归于姐姐名下。”
“而女儿，则可以承担这‘冒领’之罪，甘愿受罚。”
她的话音一落。
整个正厅，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连沈云华的哭声，都戛然而止。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沈云溪，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这个贱人……她想干什么？
王夫人的脸上，也凝固了。
她端着茶盏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她的大脑，飞速地运转着。
沈云溪的这个提议，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地困住了。
同意？
若是同意了，那传出去，成什么样子了？
她靖安侯府的嫡女，竟然需要窃取一个庶女的诗作，来维持自己的才名？
这比当众出丑，还要丢人百倍！
从此以后，沈云华就彻底沦为了整个京城的笑柄。
不同意？
若是不同意，那她刚才那番“庶女不应盖过嫡女风头”的言论，又该如何自处？
她惩罚沈云溪的理由，瞬间就变得站不住脚了。
无论她怎么选，都是错的。
这是一个完美的阳谋。
一个让她进退两难，左右为难的死局。
王夫人第一次，在这个她一向看不起的庶女面前，感到了-种深深的无力。
她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难看到了极点。
恰在此时，书房的管家前来通报。
“夫人，侯爷请您和两位小姐，去书房一趟。”
王夫人的惩罚，最终不了了之。
当靖安侯在书房里，听闻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之后。
他看着沈云溪的眼神，变得愈发深邃。
而他看向王夫人的目光里，则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掩饰不住的失望和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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