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房里，算盘珠子拨动的声音噼啪作响。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和陈旧纸张的味道。
王夫人端坐在主位上，身边站着李嬷嬷。
她的脸色阴沉，目光锐利如刀。
靖安侯和老夫人也被请了过来，分别坐在两侧的太师椅上，神情严肃。
账房的刘管事和钱管事垂手站在一旁。
沈云溪站在屋子中央，神色平静。
今天，是王夫人约定好的，突击检查账目的日子。
王夫人轻轻敲了敲桌子，打破了屋内的沉默。
“刘管事，把你查到的情况，当着侯爷和老夫人的面，再说一遍。”
刘管事躬身上前一步，手中捧着一本厚厚的总账。
“是，夫人。”
他清了清嗓子，翻开账本的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一行字。
“禀侯爷，老夫人，夫人。”
“小的们在核对这半年的总账时，发现了一笔数目不小的异常支出。”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上个月二十三日，账房曾向小厨房支调过一笔三十两的银子，用于采买一批据说是从关外运来的珍稀菌菇。”
他顿了顿，抬起头，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沈云溪。
“但这批菌菇，府里上下，从未有人见过。”
“我们询问了小厨房的采买人员，他们也都说从未经手过这笔银钱，更未见过什么菌菇。”
“三十两银子，不是小数目。”
刘管事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这笔钱，从小厨房的账上划走，却不知所踪。”
“小的们愚钝，实在想不明白，这笔银子究竟去了哪里。”
他说完，便退到了一旁，将舞台完全留给了王夫人。
王夫人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
“云溪。”
她慢悠悠地开口，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刘管事说的事情，你可有什么要解释的？”
“小厨房如今归你全权掌管，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你身为管事之人，难辞其咎吧？”
“贪墨公款，这在侯府可是重罪。”
“母亲。”
沈云溪上前一步，微微屈膝行了一礼。
“此事，女儿确实不知情。”
王夫人冷笑一声。
“不知情？”
“白纸黑字写在总账上，你一句不知情就想推脱干净了？”
“还是说，你管账管得一塌糊涂，手下的人贪了银子，你这个主子都还被蒙在鼓里？”
她的话，无论怎么说，都给沈云溪定下了一个“失察”或“贪墨”的罪名。
沈云溪没有辩解，也没有慌乱。
她只是平静地说道：“母亲，总账上的记录，女儿自然信服。”
“但女儿也请母亲、父亲和祖母，看一看女儿自己做的账本。”
她向身后的小翠递了个眼色。
小翠立刻上前，将一个包裹放在了账房的长桌上。
包裹打开，里面是十几本装订整齐的册子。
这些册子的样式很奇特，与账房里传统的中式账本完全不同。
每一页都被细细的线条分成了好几个栏目。
王夫人皱了皱眉。
“这是什么东西？”
“故弄玄虚。”
沈云溪拿起其中一本册子，翻开。
“回母亲，这是女儿自己琢磨出来的一种记账方法。”
“我称之为，复式记账法。”
她走到长桌旁，将账本摊开在众人面前。
“传统的账本，只记银钱的去向。”
“比如刘管事刚才说的，总账上只记了‘小厨房支出三十两’。”
“但我的账本，不仅会记‘支出’，还会同时记下这笔钱的‘来源’和‘用途’。”
她指着账本上的某一页。
“大家请看，这是我小厨房上个月的流水账。”
“每一笔收入，比如从账房领取的采买款，或是各院送来的食材折价款，都记在左边，我称之为‘借’方。”
“而每一笔支出，比如采买食材花掉的钱，或是支付下人薪酬的钱，都记在右边，我称之为‘贷’方。”
她的手指在纸上移动，清晰地展示着。
“最重要的原则是，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
“每一笔进入小厨房的钱，最终都必然会有一个明确的去处。”
“流入的钱，和流出的钱，在月底结算时，总额必须是完全相等的。”
“这样一来，每一文钱的来龙去脉，都清清楚楚，绝不可能出现一笔钱凭空消失的情况。”
在场的几位管事都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们记了一辈子账，从未听过如此新奇的说法。
靖安侯和老夫人也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
王夫人心中则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沈云溪的声音继续响起，冷静而有力。
“现在，我们再回头看刘管事提出的那笔三十两银子的支出。”
她拿起刘管事的那本总账，翻到记录的那一页。
“总账上说，这笔钱是在上月二十三日，由小厨房支出的。”
她的目光转向刘管事，眼神锐利。
“刘管事，我请问你。”
“既然是‘支出’，那么按照我刚才说的原则，就必然会有一笔对应的‘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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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自己的账本翻到上个月二十三日前后的几页，平摊在桌面上。
“这是我小厨房上个月所有的收入记录。”
“从月初到月尾，账房一共向我们拨付了三次采买款，分别是五两、十两和八两，总计二十三两。”
“每一笔，都有账房的签收回执为证。”
她从小翠手中接过几张票据，展示给众人看。
“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一笔钱，是从账房流入我们小厨房的。”
“那么问题来了。”
沈云溪的声音陡然拔高，目光如炬，首刺刘管事。
“我账上从未收到过这三十两银子，你这总账上的‘支出三十两’，又是从何而来？”
“难不成，是我小厨房自己能凭空印出银子来花吗？”
刘管事的额头上瞬间冒出了冷汗。
他没想到沈云溪的账本做得如此严谨，逻辑上形成了一个无法攻破的闭环。
他的栽赃，是建立在传统账本的漏洞之上的。
只记支出，不问来源。
可现在，沈云溪首接从“来源”这个根本问题上，彻底否定了他那笔“支出”的合法性。
“这……这……”
刘管事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这或许是……是你私下里挪用了其他的钱款，来填补这个窟窿？”
他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沈云溪仿佛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
她将账本继续向后翻。
“刘管事是说，我可能挪用了采买的钱，去支付了这笔三十两的支出？”
“那好，我们再来看支出项。”
“这是我小厨房上个月所有的采买明细，每一笔都有对应商家的签押和收据。”
“买了一斤白菜，还是二两猪肉，都记得清清楚楚。”
“所有的支出加起来，与我们从账房领到的二十三两银子，分毫不差。”
“请问刘管事，我要从哪里，再变出三十两银子来呢？”
她每问一句，就向前走一步。
刘管事被她逼得连连后退，脸色惨白如纸。
“我……我不知道……”
“账本上就是这么写的……”
“总账是不会错的！”
沈云溪冷笑一声。
“总账是不会错，但记账的人，是会错的。”
她猛地合上账本，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刘管事，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你现在就拿出证据，证明在上月二十三日前，你确实给了我小厨房三十两银子。”
“要么，你就承认，这笔支出，是你凭空捏造，用来栽赃陷害我的！”
真相己经昭然若揭。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刘管事的身上。
靖安侯的脸色己经铁青，他最恨的就是底下人搞这些阴私手段。
老夫人的眼中则闪过一丝寒光。
王夫人的手紧紧攥住了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布下的一个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局，竟然被沈云溪用一种闻所未闻的记账方法，给破解得干干净净。
刘管事在众人如山的压力下，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
“侯爷饶命！老夫人饶命！”
“是……是小的鬼迷心窍，做错了账……”
“小的愿意受罚，愿意受罚！”
他不敢供出王夫人，只能把所有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
靖安侯猛地一拍桌子。
“混账东西！”
“做错了账？我看你是贼心不死！”
“来人，把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拖出去，重打三十大板，逐出侯府！”
立刻有护卫上前，将涕泪横流的刘管事拖了出去。
账房里恢复了安静。
王夫人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话语在事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此时，老夫人缓缓开了口。
“云溪的这个记账法子，很好。”
她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赞许。
“清晰，明了，一目了然。”
“若是府里各处的账目都能用此法，想必能杜绝不少宵小之辈的贪婪之心。”
她看向沈云溪，眼神温和。
“今日之事，委屈你了。”
“刘管事既然被逐出去了，账房总管的位置就空了出来。”
“我看，就由钱管事暂代吧。”
然后，她话锋一转，抛出了一个重磅决定。
“另外，为了以示公允，也为了方便各处对账。”
“从今日起，总账房需每月将总账誊抄一份副本，送到云溪那里备查。”
“云溪，你可愿意担下这份监督之责？”
此话一出，王夫人的脸色彻底变了。
这等于是在她的核心权力范围——财务上，安插了一颗最无法容忍的钉子。
沈云溪立刻屈膝行礼。
“孙女遵命。”
“定不负祖母所托。”
栽赃不成，反倒让对方的权力更进了一步。
刘管事的栽赃，不仅暴露了自己的愚蠢和险恶，更是为沈云溪，打开了一扇通往侯府核心财政秘密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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