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的院子里，佛堂的小轩内，檀香的气味清幽宁静。
老夫人盘腿坐在蒲团上，手中缓缓捻动着一串紫檀佛珠，双目微阖。
沈云溪跪坐在她面前的软垫上，姿态恭敬。
两人都没有说话，气氛显得有些沉重。
良久，老夫人捻动佛珠的手指停了下来。
她睁开眼睛，目光落在沈云溪身上。
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深深的疲惫。
“云溪。”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吴管事的事情，我都听说了。”
“你做得很好。”
这句夸奖，却听不出多少欣喜的意味。
沈云溪垂下头。
“是祖母教导有方。”
老夫人轻轻叹了口气。
“我老了。”
“只想安安稳稳地看着这个家，和和睦睦。”
“可这几个月，府里接二连三地出事。”
“从厨房到账房，再到现在的仓库。”
“一桩桩，一件件，都闹得人心惶惶。”
她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带着一丝审视和担忧。
“孩子，我承认，你母亲做得不对，她有私心，手段也上不得台面。”
“可你……你的手段，是不是也太过激烈了些？”
“步步紧逼，毫不留情。”
“如今更是拿到了吴管事这个证人，下一步，你是不是就打算让你父亲，废了你母亲的主母之位？”
老夫人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严厉。
“我问你，你想过后果吗？”
“你的母亲，是朝廷亲封的一品诰命夫人，是王家的嫡女。”
“废黜主母，这在京城里，是天大的丑闻。”
“到时候，我们靖安侯府，要如何自处？你父亲的脸上，还有没有光彩？”
“为了出一口气，动摇整个侯府的根本，值得吗？”
她看着沈云-溪-，语重心长地说道：“云溪，听祖母一句劝。”
“得饶人处且饶人。”
“这件事，到吴管事这里，就为止吧。”
“我会亲自去敲打你母亲，让她把管家权交出来一部分，也算是给了你一个交代。”
“家和，才能万事兴。”
“不要再斗下去了。”
老夫人的话，代表了一种维稳的态度。
在她看来，这场争斗己经触及了侯府的底线。
为了家族的声誉和稳定，她宁愿选择息事宁人。
沈云溪静静地听完。
她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为自己辩解。
她缓缓地俯下身，对着老夫人，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祖母。”
她抬起头，眼眶微微泛红。
“孙女不孝，让祖母为这些腌臢事烦心了。”
她的姿态放得很低，充满了愧疚。
“祖母说得对，孙女的手段，确实太过激烈。”
“有时候只想着解决眼前的问题，却没有顾全大局，没有体谅到祖母和父亲的难处。”
“是孙女错了。”
这番突如其来的认错，让老夫人准备好的后续教诲，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看着沈云溪真诚而自责的眼神，心中的那点严厉，也不由得软化了几分。
“你……你能认识到这一点，就好。”
沈云溪从袖中，取出了一本册子。
正是那几本从火场里抢救出来的，记录着仓库亏空的核心账目之一。
她将账册双手捧起，呈递到老夫人面前。
“祖母，孙女知错。”
“但孙女也想请祖母看一样东西。”
“看完之后，如果祖母仍然觉得，孙女应该就此罢手，那孙女……便遵从祖母的懿旨。”
老夫人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接过了那本被烟火熏得有些焦黄的账册。
她戴上老花镜，翻开了第一页。
刚看了几行，她的眉头就紧紧地皱了起来。
沈云溪的声音，在一旁轻声响起，带着一丝沉痛。
“祖母，您现在看到的，是侯府过去三年，仅布料仓库一项的亏空记录。”
“三年前，侯府从江南织造局采买了一批价值三千两银子的云锦，入库记录在此。”
她的手指，点在账册的某一处。
“但这批云锦，在账册上，却只显示支取了不到一半，用于各位主子的日常用度。”
“剩下的一半，价值超过一千五百两的云锦，不翼而飞。”
“账册上没有任何出库记录，但库房里，却一匹也找不到。”
老夫人翻页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沈云溪的声音继续响起。
“这还只是一项。”
“您再往后看。”
“前年，宫里赏赐下来的十匹蜀绣，账面上只剩下两匹，其余八匹，不知所踪。”
“去年，为府中护卫和下人统一采买的冬衣棉布，入库一千匹，实际只发放了七百匹，中间三百匹的差额，价值近二百两银子，也消失了。”
“还有……”
沈云-溪-一笔一笔地，将账册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亏空，清晰地呈现在老夫人面前。
每一笔数字，都像一把重锤，敲击在老夫人的心上。
“祖母。”
沈云溪的声音里，充满了沉重。
“这还仅仅只是一个布料仓库。”
“我们侯府，还有药材库，器物库，珍玩库……”
“这些地方，都是母亲一手掌管。”
“一个布料库，三年就能亏空出近两千两银子。”
“那所有仓库加起来，这十几年，侯府的根基，己经被蛀空了多少？”
老夫人手中的账册，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她的脸色，己经变得煞白，嘴唇都在哆嗦。
她一生精明，自以为将侯府打理得井井有条。
却没想到，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竟然发生了如此巨大的贪腐。
这不是几两银子的小打小闹。
这是在挖靖安侯府的根！
沈云溪再次俯下身。
“祖母。”
“孙女现在做的这一切，真的只是为了和母亲的私人恩怨，为了斗气吗？”
“不是的。”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
“孙女是在救这个家。”
“母亲的行为，早己不是简单的管理不善。”
“她是在用侯府的血，去填她娘家的窟窿，去养肥她身边的那群蛀虫。”
“这艘叫‘靖安侯府’的大船，底下己经被她凿出了无数个洞。”
“再不堵上，迟早有一天，会沉没的。”
“孙女知道，废黜主母是天大的丑闻，会让侯府颜面尽失。”
她的话语变得恳切而沉痛。
“可是祖母，颜面和里子，哪个更重要？”
“是选择为了虚假的‘和睦’，眼睁睁地看着家业被败光，最终沦为京城的笑柄？”
“还是选择承受一时的阵痛，‘刮骨疗毒’，将这些毒瘤彻底铲除，换来侯府长久的安宁和兴盛？”
“孙女斗的，从来不是母亲这个人。”
“而是她背后那套，正在毁掉我们这个家的，腐朽不堪的管理方式和利益网络。”
“孙女不是在‘斗’，我是在‘治’。”
“若因此动摇了所谓的‘根本’，那只能说明，这个‘根本’，早己烂到了骨子里，不破不立！”
一番话，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老夫人呆呆地坐在蒲团上，浑身颤抖。
她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孙女。
这一刻，她眼中的沈云溪，不再是一个工于心计，手段激烈的后宅女子。
而是一个有着清晰目标，宏大格局，并且敢于承担责任的……改革者。
沈云溪的话，彻底击碎了她“家和万事兴”的幻想。
让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层和睦的表皮之下，早己是千疮百孔，脓疮遍地。
再“维稳”，就是等死。
许久之后。
老夫人缓缓地弯下腰，亲手将沈云溪扶了起来。
她的眼神，变了。
之前所有的担忧，疑虑，和不满，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和……托付。
“好孩子。”
她握住沈云溪的手，那只曾经保养得宜的手，此刻却在微微颤抖。
“是祖母……糊涂了。”
她看着沈云溪，眼中燃烧着一簇重生的火焰。
“你说的对。”
“这个家，是该好好地整治一番了。”
“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吧。”
“天塌下来，有我和你父亲，给你顶着。”
这句承诺，比任何授权都要来得更加坚定。
它代表着，靖安侯府的最高意志，己经从“维，稳”，彻底转向了支持沈云溪的“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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