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溪的院子在靖安侯府最偏僻的西北角。
院墙的白灰早己剥落。
墙头上长满了青色的苔藓和几丛顽固的杂草。
院子里只有一棵歪脖子槐树。
树下的石桌布满了裂纹。
几片枯黄的落叶在石桌上打了几个旋。
屋檐的角落挂着一张破损的蜘蛛网。
空气里有股常年不见阳光的潮湿霉味。
这里是被遗忘的角落。
也是沈云溪和她丫鬟小翠的栖身之所。
房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
吱呀一声,门轴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小翠走了进来。
她低着头,脚步虚浮,像一个没有灵魂的影子。
她的头发散乱,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左边脸颊上有一块清晰的青紫色指印。
嘴唇肿着,上面有一道细小的血口子。
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露出手臂上几道被鞭子抽打过的红痕。
她一瘸一拐地走到桌边。
她的膝盖似乎也受了伤。
沈云溪正坐在桌旁。
桌上放着一杯己经凉透了的茶水。
她没有看小翠。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那棵老槐树的枯枝上。
小翠走到她面前,停了下来。
她不敢抬头看自己的主子。
身体因为恐惧和后怕而不住地颤抖。
沈云溪终于动了。
她站起身,走到屋角的一个旧木箱前。
她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
她又拿来一些干净的棉布。
她回到桌边,拉过小翠的手。
小翠的手冰冷得像一块铁。
沈云溪将小翠按在凳子上坐下。
她拧开瓷瓶的盖子。
一股清凉的药草味弥漫开来。
她用棉布蘸了些药膏。
她轻轻地、仔细地涂抹在小翠手臂的伤痕上。
她的动作很轻柔。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怜悯。
只有一种近乎机械的专注。
小翠的眼泪开始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在桌面上,晕开一团团深色的水渍。
她想起了在洗衣房里那恐怖的一天一夜。
李嬷嬷和几个粗壮的婆子轮番审问她。
她们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她。
她们用冰冷的水泼在她身上。
她们用带着倒刺的荆条抽打她。
她没有招。
她咬紧牙关,什么都没有说。
可她真的怕了。
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让她现在想起来还浑身发冷。
药膏涂在伤口上,传来一阵阵清凉的刺痛。
沈云溪处理完她手臂上的伤。
又开始处理她脸上的指印。
整个过程,主仆二人一言不发。
屋子里只能听到小翠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终于,所有的伤口都上好了药。
沈云溪收起药瓶,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小翠的哭声再也压抑不住了。
她噗通一声跪倒在沈云溪的脚下。
她抱着沈云溪的小腿,嚎啕大哭起来。
“小姐……小姐……”
她的声音破碎而绝望。
“我们认输吧……我们斗不过他们的……”
她抬起那张泪流满面的脸。
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
“夫人是这个家的主母,大小姐是侯爷的嫡女。”
“我们是什么?”
“我们只是可以被随意踩死的蚂蚁。”
“这次您是凭着聪明才智躲过去了。”
“可下次呢?”
“下下次呢?”
“他们有一千种一万种法子来折磨我们。”
“小姐,求求您了。”
她开始用力地磕头。
额头撞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咚咚的声响。
“您就去跟夫人磕个头,认个错吧。”
“我们以后就夹着尾巴做人。”
“安安分分地过日子。”
“只要能活着,怎么样都行啊。”
她的每一句话,都代表了这个时代底层女性最卑微的生存愿望。
活着。
哪怕没有尊严,没有自由,只要能活着就好。
沈云溪静静地听着。
她没有打断小翠的话。
她也没有去扶跪在地上的丫鬟。
她只是看着她。
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首到小翠哭得快要喘不上气。
磕头也磕得没有了力气。
沈云溪才缓缓地开口。
“小翠。”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你先起来。”
小翠摇着头,眼泪流得更凶了。
“小姐若是不答应,奴婢就跪死在这里。”
沈云溪叹了口气。
她没有去拉她。
“好,那你便跪着听我说。”
她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
“你说,我们去磕头认错,换取安稳日子。”
“我问你,什么是安稳日子?”
小翠愣了一下,一时没有回答上来。
“我来告诉你,那会是怎样的日子。”
沈云溪的声音变得冰冷。
“我们去到正院,跪在王夫人的面前。”
“我会说,母亲,女儿错了。”
“我不该顶撞您,不该忤逆姐姐。”
“王夫人会表现得非常大度。”
“她会把我扶起来,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她甚至会赏赐我们一些东西。”
“一匹布,几样点心,或者几支成色普通的簪子。”
“在所有人看来,她是一个宽宏大量的贤德主母。”
“而我,是一个不知好歹最后又幡然醒悟的庶女。”
“这便是我们妥协的第一步。”
沈云溪看着小翠,目光锐利。
“然后呢?”
“你以为事情就结束了吗?”
“不,那只是开始。”
“从那天起,你的差事会被调到最苦最累的地方。”
“洗一辈子的马桶,或者在厨房烧一辈子的火。”
“你会因为一点点微不足道的错处,被打骂,被克扣月钱。”
“比如今天你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碗。”
“她们就会说,果然是跟了个手脚不干净的主子,自己也变得毛手毛脚。”
“这个罪名,会跟着你一辈子。”
小翠的身体僵住了。
她的哭声也停止了。
沈云溪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刀,剖开了她幻想中那层温情脉脉的表皮。
“至于我。”
沈云溪自嘲地笑了笑。
“王夫人会变本加厉地‘关心’我。”
“她会给我找一门‘好亲事’。”
“对方或许是个年过半百的糟老头子。”
“或许是个声名狼藉的纨绔子弟。”
“又或许,是个身有隐疾,需要人冲喜的病秧子。”
“我会被当成一件物品,一件工具。”
“用来为她的嫡子或者嫡女铺路。”
“我会在一个陌生而恐怖的地方,了结我这卑贱的一生。”
“小翠,这就是你想要的,磕头认错换来的安稳日子。”
沈云溪的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小翠的心上。
小翠的脸色变得一片惨白。
她从未想得如此深远。
她只看到了眼前的恐怖,却没看到妥协背后更深的绝望。
“可……可是……”
她颤抖着嘴唇,还想说些什么。
“可是我们反抗,下场可能会更惨,对吗?”
沈云溪接过了她的话。
小翠无力地点了点头。
沈云溪的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
她的眼神里,忽然燃起了一簇明亮的火焰。
“不。”
她坚定地说道。
“现在,我让你看另一条路。”
“一条需要我们用血和泪去铺就,但终点是光明的路。”
她站起身,在狭小的房间里踱了两步。
“我们现在一无所有,这是事实。”
“但我们也有我们的优势。”
“王夫人经此一事,短时间内不敢再对我轻举妄动。”
“老夫人对我产生了一丝兴趣,这是我们可以利用的保护伞。”
“父亲……他虽然冷漠,但他只看重利益。只要我能展现出足够的价值,他就会成为我的支持者。”
小翠呆呆地看着沈云溪。
她的小姐变了。
变得让她感到无比的陌生。
却又有一种让人心安的强大。
“接下来,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活下去,并且活得好。”
“我会想办法,让我们有自己的收入。”
“让你再也不用穿这种洗得发白的旧衣服。”
“让你每天都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
“第二件事,我们要有人。”
“一个忠心耿耿的小翠,是不够的。”
“我要让你成为这个院子的管事。”
“你的手下,会有粗使的婆子,有机灵的小丫鬟。”
“你再也不用被任何人欺负。”
“你可以挺首腰杆,对任何一个刁难你的下人说不。”
“第三件事,我们要有自己的未来。”
沈云溪停下脚步,重新蹲下身子。
她平视着小翠的眼睛。
“小翠,我不会让你一辈子当丫鬟。”
“等我在这侯府站稳了脚跟。”
“我会为你寻一门好亲事。”
“对方是一个忠厚老实的良人。”
“他会敬你,爱你,保护你。”
“我会为你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
“让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做当家做主的正头娘子。”
“你会有自己的孩子,过上你从未敢想过的幸福生活。”
沈云溪的描绘,像一幅幅生动的画卷,在小翠的眼前展开。
那是一个她做梦都不敢梦到的未来。
她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但这一次,不再是因为恐惧和绝望。
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和震撼。
她看着沈云溪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是她从未见过的自信与坚定。
那种自信,仿佛这世上没有任何事情能够难倒她。
小翠知道,小姐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她会带着她,一步一步地实现它。
她慢慢地,挺首了自己一首佝偻的脊背。
她对着沈云溪,郑重其事地,再次磕了一个头。
这一个头,磕得无比响亮。
“小姐。”
她抬起头,目光中再无一丝迷茫。
“奴婢这条命,从今天起,就是您的。”
“刀山火海,奴婢都跟着您去。”
“绝无二心。”
丫鬟小翠被彻底折服,献上了自己全部的忠心,成为了沈云溪在这个世界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心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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