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里的熏香似乎也染上了焦灼的气息，丝丝缕缕，缠绕在苏卿晚的心头，越收越紧。
自那日福安回报，说杨府和京畿防务衙门外发现无数窥探的耳目后，这种不安就达到了顶峰。她坐立难安，连小皇帝赵恒跑来背书，她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母后，您怎么了？”小皇帝仰着脑袋，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满是担忧，“您是不是又身子不适了？恒儿给您传太医？”
苏卿晚看着儿子稚嫩的脸庞，心中一酸，强扯出一个笑容，摸了摸他的头：“母后没事，只是有些累了。恒儿乖，先去温书，让母后歇一会儿。”
打发走了儿子，苏卿晚立刻召来了福安。
“杨老大人那边，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吗？”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
福安眉头紧锁，摇了摇头：“回娘娘，杨老大人似乎……似乎更加谨慎了。每日按部就班，处理公务极其仔细，甚至到了……呃，过于刻板的地步。下面报上来的任何小事，他都反复核查，生怕出一点差错。”
“谨慎是好事，但过犹不及！”苏卿晚指尖发凉，“京畿防务繁杂，他这般束手束脚，遇事不敢决断，岂不更要误事？萧无烬的人，还在盯着？”
“盯着呢，明目张胆的。”福安压低了声音，“不光是咱们的人发现了，杨府的人肯定也察觉了。老大人怕是……吓得不敢动弹了。”
苏卿晚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萧无烬这一手“打草惊蛇”玩得极其毒辣。他根本不需要亲自做什么，只需让杨老臣知道自己在被严密监视，这个以“谨小慎微”、“恪守陈规”出了名的老臣，自己就会把自己逼入绝境。
“让我们的人，务必盯紧那位新上任的总管，以及他经手的所有关于粮草仓储的文书动向。”苏卿晚再次强调，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尽管这稻草可能本身就是毒蛇伪装的，“一有异常，立刻来报！”
“奴才明白。”福安躬身应下，脸上忧色不减。
等待的日子格外煎熬。苏卿晚几乎夜不能寐，每次闭上眼，仿佛都能看到萧无烬那双深不见底、带着嘲讽笑意的眼睛。他给的“甜头”，果然是裹着蜜糖的穿肠毒药。
几天后，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噩耗还是来了。
福安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内殿，脸色煞白，声音都在发颤：“娘娘！不好了！京畿永安县、富平县……爆发了粮荒！虽、虽规模不大，但……但百姓己经开始围堵县衙了！”
苏卿晚正在插花的手猛地一抖，一支开得正盛的山茶花应声而落，花瓣摔了一地。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起因呢？”她的声音干涩无比。
“说是……说是春汛冲垮了一段旧官道，影响了漕粮转运。其实往年也有类似情况，当地义仓存粮本该及时调剂，就能应付过去。但……但杨老大人他……”福安咽了口唾沫，艰难地道，“他坚持要层层上报，等京畿防务衙门的批文，硬是错过了最佳的放粮赈灾时机。如今民怨己起，事情……压不住了！”
苏卿晚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扶住了桌案才勉强站稳。
恪守陈规，错过时机……萧无烬早就料定了会这样！他甚至不需要去制造灾难，他只需要利用杨老臣的性格弱点，再稍稍推动一下，就能将一件本可控制的小事，无限放大！
“萧无烬……”她齿缝间挤出这个名字，充满了无力的恨意。
事情的发展，快得超乎想象。
几乎就在同一天，弹劾杨老臣“新政不力、办事迂腐、激起民变”的奏折，就像雪片一样飞向了摄政王的案头。而其中言辞最激烈、证据最“翔实”的几份，显然都出自萧无烬授意。
朝堂之上，风云突变。
原本因为摄政王突然任命一位中立老臣而有些摸不着头脑的各方势力，此刻仿佛终于嗅到了真正的风向，纷纷调转了枪口。
翌日清晨，小皇帝例行坐在龙椅上打哈欠，帘幕后的苏卿晚却紧张得手心全是冷汗。
她听到萧无烬的心腹官员，痛心疾首地陈述永安、富平两县的“惨状”，将“民怨沸腾”西个字反复强调，字字句句，最终都指向了用人不当——推荐了庸才的太后娘娘！
字字如刀，刀刀见血。
苏卿晚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疼痛让她保持着一丝清醒。她透过帘幕的缝隙，能看到萧无烬挺拔而冷酷的背影。他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却掌控着整个朝堂的呼吸。
终于，在一片请严惩杨某、以安民心的呼声中，萧无烬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得意，反而布满了沉痛和……自责？
苏卿晚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
只见萧无烬面向御座，亦是面向帘幕后的她，深深一揖，声音沉痛无比：“皇上，太后娘娘，此事……皆是臣之过！”
满朝哗然。
萧无烬继续表演，语气懊悔万分：“是臣……是臣一时糊涂，听信了……听信了妇人之言！”他说“妇人之言”时，语调微微加重，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帘幕，像一道冰冷的鞭子抽在苏卿晚身上。
“臣误以为杨老大人德高望重，必能胜任此要职，却不料其如此迂腐不堪，铸此大错！臣识人不明，用人失察，愧对皇上，愧对天下百姓！请皇上、太后娘娘治臣之罪！”
他一番“痛心疾首”的自我检讨，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却将“听信妇人之言”和“太后举荐庸才”的标签，死死地钉在了苏卿晚的身上！
朝堂之上，瞬间死寂。
所有目光，或明或暗，或同情或嘲讽，全都聚焦在那道珠帘之后。
苏卿晚只觉得那些目光如同实质，将她刺得千疮百孔。血液仿佛瞬间冻结，连心跳都快要停止。她终于彻底明白了萧无烬的全部计划。
他同意任命，是假意顺从，是糖衣。
他散布监视，是打草惊蛇，是逼迫。
他等待事发，是致命一击，是刀刃。
而他此刻的请罪，更是杀人诛心！将她苏卿晚“干政”、“愚蠢”、“祸国”的罪名，彻底坐实！从此以后，她在大晏朝堂之上，将再无任何声望和立足之地！
好一个一箭双雕！不，是一箭三雕！他还顺便警告了所有中立派——看，这就是依附太后的下场！
萧无烬表演完毕，根本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首接沉声下令：“杨某昏聩无能，即刻罢免所有职务，押入天牢候审！京畿防务总管一职，关系重大，不容再有任何闪失，暂由虎贲中郎将周勐接任！”
周勐，那是萧无烬麾下一条最忠心耿耿的恶犬！
一切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他甚至没有再看帘幕一眼，仿佛那里坐着的，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甚至让他蒙羞的摆设。
朝会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散了。
苏卿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慈宁宫的。她屏退了所有宫人，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殿内，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刺骨的寒冷。
她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从她自以为聪明地落下第一子开始，她就己经陷入了萧无烬精心编织的罗网之中。他看着她挣扎，看着她自以为得计，然后轻轻收网，将她彻底绞杀。
她以为自己是棋手，却原来，她真的连棋子都算不上，只是他棋盘对面，一个愚蠢又可怜的对手。
不，连对手都算不上。
夜，悄然降临。
宫灯初上，将慈宁宫渲染得一片昏黄。
萧无烬来的时候，没有通传，如同踏入自己的领地。
他换下朝服，穿着一身玄色常服，身姿挺拔，步履从容，脸上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笑容，在苏卿晚看来，比冰刃还要寒冷。
她坐在榻上，没有起身，也没有看他，脸色苍白得如同外面的月光。
萧无烬挥退了战战兢兢的宫人，踱步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欣赏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仿佛在欣赏一件完美的战利品。
“皇嫂。”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戏谑的慵懒，“今日朝堂之风波，可曾惊扰到你了？”
苏卿晚猛地抬头，眼中是压抑不住的恨意和绝望：“萧无烬，你满意了？”
“满意？”萧无烬轻笑一声，自顾自地在她对面坐下，拿起桌上棋盘的一枚白玉棋子把玩着，“本王只是有些惋惜。”
“惋惜什么？”
“惋惜皇嫂你……棋艺不精，却偏要与人对弈。”他将那枚棋子“啪”一声，轻轻按在棋盘的正中心，发出清脆的响声，也如同敲在苏卿晚的心上。
他抬眼，目光锐利如鹰隼，牢牢锁住她：“棋，不是这么下的。”
苏卿晚的呼吸骤然收紧。
萧无烬倾身向前，带着绝对的压迫感，嘴角那抹笑意加深，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地问：
“想学吗？”
“我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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