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无烬的话语如同冰锥,刺入苏卿晚早己千疮百孔的心房,却又奇异地没有激起更多的恨意,反而让她濒临崩溃的神经猛地绷紧,生出一种极致的冷静。
他来了。如她所料,又如她所惧。
他挥退随从,独自踏入这肮脏破败之地,本身就是一个信号。他没有立刻将他们母子投入诏狱或是就此格杀,反而问出“你待如何”,这更像是一种……开启谈判的姿态。
尽管这谈判建立在绝对的力量悬殊和冰冷的胁迫之上。
苏卿晚没有立刻回答。她先是低下头,用脸颊轻轻贴了贴儿子滚烫的额头,那异常的温度灼烧着她的皮肤,也灼烧着她的灵魂。她深吸了一口冰冷且满是尘埃的空气,再抬起头时,眼中的疯狂恨意与绝望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摄政王殿下,”她的声音因久未饮水和情绪激动而沙哑,却努力维持着平稳,“您封锁九门,控制宫禁,对外宣称逆党伏诛,陛下静养。您来到此地,而非派遣禁军缇骑……这意味着,您目前并不希望陛下‘遇刺身亡’的消息坐实,对吗?”
萧无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玄色的衣袍在昏暗光线下仿佛吞噬了所有光线。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唇角似乎极细微地勾了一下,似是嘲讽,又似是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苏卿晚抱紧儿子的手臂微微发酸,但她不敢松开分毫:“殿下手握大权,翻云覆雨,想要我们母子的性命易如反掌。但此刻,活着的小皇帝,对您而言,比一具冰冷的尸体更有价值。无论是作为傀儡,还是作为筹码……亦或是,作为钓出真正幕后黑手的诱饵。”
她顿了顿,仔细观察着萧无烬的表情,可惜那张俊美却冷硬的面容上看不出丝毫破绽。
“王德安是不是冤枉,您心知肚明。那所谓的幕后真凶,依旧逍遥法外,并且,他或者他们,的目标很可能不仅仅是我的儿子,还包括您,摄政王殿下。一个失控的、充满仇恨的太后,和一个‘弑君’权臣之间的不死不休,不正是他们最想看到的局面吗?”
萧无烬终于动了。他缓缓踱了一步,靴底摩擦着地面的灰尘,发出沙沙的轻响。他的目光依旧锁在苏卿晚身上,仿佛猛兽在评估猎物的最后价值。
“继续说。”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绝对冰冷。
“我们可以合作。”苏卿晚一字一顿,说出了这句在她看来无比荒谬又充满屈辱的话。每吐出一个字,都像是在吞咽刀片,“至少在找出真凶这件事上,我们的目标暂时一致。”
“合作?”萧无烬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低低地重复了一遍,语调上扬,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一个不惜纵火、制造混乱、用他人性命做赌注,将自己置身于此地的女人,现在要跟本王谈合作?苏卿晚,你的‘诚意’,未免太过廉价。”
苏卿晚的心脏因他的讥讽而抽搐,但脸上却挤不出任何表情:“我的诚意,就是我和我儿子的命,如今都攥在您的手里。这难道还不够吗?您想要绝对的掌控,而我……我只想救我儿子的命,找出害他的元凶。在达到这个目的之前,我可以是您最听话的‘傀儡’。”
她加重了“傀儡”二字,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惨淡。
萧无烬沉默了片刻,他的视线再次落到她怀中孩子潮红的小脸上。那孩子即使在昏睡中,也因难受而微微蹙着眉,模样可怜至极。
终于,他眼中那冰冷的审视似乎融化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缝隙,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情绪——或许是对她在这种绝境下还能保持如此清晰思路的些许赞赏。他见过她绝望哭泣、恨意滔天的样子,也见过她屈辱哀求、放下尊严的模样,但此刻这个冷静到近乎冷酷地进行利益分析的苏卿晚,让他感到些许意外,甚至……一丝兴味。
“好。”萧无烬吐出一个字,干脆利落,没有任何拖泥带水,“本王可以给你这个机会。”
苏卿晚心头猛地一松,随即又绷得更紧。他答应了,但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说说你的计划。”萧无烬淡淡道,仿佛刚才答应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苏卿晚深吸一口气,快速说道:“对方手段阴毒,且对宫廷内部极为熟悉。王德安之事,手法看似粗糙,却能精准地利用您的……手段,将其逼死,引发朝堂动荡,并成功将视线转移。这绝非寻常人所为。宫内必然有他们的眼线,甚至地位不低。”
“对外调查,尤其是涉及前朝势力盘根错节之处,非我所能及,需仰仗殿下之力。”她这话说得极为顺遂,仿佛真心认同他的权势,“但对内廷,我经营数年,总还有些人手和门路。或许能从一些旧人旧事中,找到蛛丝马迹。”
萧无烬看着她,点了点头:“可以。本王会继续明面上追查‘逆党余孽’,暗地里调查所有可能与陛下中毒之事有关的线索。宫内,交给你。”他顿了顿,补充道,“你需要什么?”
“御医。”苏卿晚立刻道,“信得过的御医,至少能稳住陛下的病情。还有这里,需要炭火、热水、干净的被褥和食物。陛下需要吃药,不能一首这样烧下去。”她最关心的,依旧是儿子的性命。
“可以。”萧无烬应得出乎意料地痛快,“人会以‘查验冷宫’或‘安置罪奴’的名义送来,不会引人怀疑。但你记住,苏卿晚,”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从现在起,你们母子的命是本王的。没有本王的允许,你们连死的资格都没有。安分待在这里,做好你该做的事。若再耍花样……”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威胁比任何具体的话语都更具压迫感。
“我明白。”苏卿晚低声道,垂下了眼睑,掩去眸中所有情绪。这场谈判,她看似争取到了生机和合作的机会,实则将自己和儿子彻底卖给了魔鬼。
萧无烬似乎满意了她的顺从。他最后瞥了一眼那孩子,转身欲走。
“殿下。”苏卿晚忽然叫住他。
萧无烬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王若兰……”苏卿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的尸身……”
“本王会让人妥善安置。”萧无烬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以宫婢失足坠井的名义。”
“……多谢。”这两个字从苏卿晚牙缝里挤出来,沉重无比。
萧无烬不再停留,推开殿门,大步离去。阳光再次涌入,又随着门扉的闭合而被迅速斩断,殿内重新陷入昏暗和阴冷。
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但又截然不同。
苏卿晚浑身脱力般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后背己被冷汗浸湿。怀中的孩子不安地动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呻吟。
“娘娘!”福安这才连滚爬爬地过来,脸上又是泪又是汗,“您……您真的要和摄政王合作?他可是……”
“我们没有别的选择,福安。”苏卿晚打断他,声音疲惫到了极点,“活下去,才能谈以后。”她看着儿子的小脸,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快去门口守着,萧无烬答应的人应该快到了。”
果然,没过多久,几名穿着内务府杂役服饰的人低头敛目地送来了一些必需的物资,还包括一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老太医。老太医战战兢兢地给幼帝诊了脉,开了药,又留下些丸散膏丹,一句话不敢多说,便迅速离开了。
炭盆生了起来,驱散了些许寒意。热水也有了。苏卿晚小心翼翼地喂儿子喝了点温水,又用湿毛巾替他擦拭降温。
做完这一切,她才感到一阵铺天盖地的疲惫袭来。但她不能休息。
萧无烬的“合作”充满陷阱,她必须尽快拿出“诚意”,找到线索,否则,他的耐心随时可能耗尽。而且,她根本不相信萧无烬会真心追查可能威胁到他自身的人。她必须靠自己。
在这冷宫之中,她能倚仗的有什么?除了福安,便是……
她的目光落在这间布满灰尘的偏殿上。这里是前朝一位失宠妃子的居所,据说那位妃子也曾……等等!苏卿晚猛地想起,先帝在位时,似乎曾有一位与当时还是皇后的太后关系不睦的嫔妃被废于此,而那嫔妃的娘家,仿佛与南疆有些关联?虽然年代久远,但……
她心中一动,开始仔细打量这间屋子。或许,这里并非毫无价值。
她让福安照顾好孩子,自己则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开始仔细翻检殿内遗留的旧物。大多是些破烂的家具和废弃的杂物,蒙着厚厚的灰尘,蛛网遍布。
在一个角落,她发现了一个破损的梳妆匣,里面空空如也,早己被搜刮干净。她有些不甘心地着匣子粗糙的木纹,指尖忽然触到一点异样。她仔细查看,发现匣子底部似乎有一个极薄的夹层。
她的心怦怦跳起来,用力抠弄了几下,指甲折断的痛楚传来,夹层却纹丝不动。她环顾西周,找到一根生锈的发簪,用力撬动。
“咔哒”一声轻响,夹层弹开。里面并非她期待的什么密信或珍宝,只有一本薄薄的、页面泛黄发脆的旧册子。
她疑惑地拿起册子,封面上并无字样。她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熟悉的、属于先帝的笔迹映入眼帘!
这竟然是先帝的一本私密手札!或许是当年那位废妃不知用何种手段得到并藏匿于此的?
苏卿晚的心跳骤然加速。她快速而小心地翻阅着。手札中记录的多是先帝的一些内心思绪,对一些朝政和家事的感慨。其中,多次提到了他的胞妹,长公主萧云曦。
“……云曦今日又入宫了,神色郁郁。朕心甚愧。若非当年……她本该有更好的归宿。”
“……南疆求亲之事,朕终究是应了。为了边境安宁,为了皇室颜面,却独独委屈了云曦。朕见她落泪,心如刀割,却不得不板起面孔,告诫她身为长公主的责任。”
“……云曦远嫁前夕,与朕大吵一架。她说朕虚伪,说皇室冰冷。朕无言以对。她牺牲太多,朕此生难安……”
“……听闻她在南疆过得并不如意……是朕之过……”
“……她终于回来了,却仿佛变了个人……沉默寡言,眼神冰冷……那场大病之后,更是……”
手札的记录在此后变得稀疏,关于萧云曦的提及也少了,但字里行间那份沉重的“愧疚”感,却几乎要透纸而出。
苏卿晚合上手札,心绪久久无法平静。
先帝对长公主萧云曦竟抱有如此深的愧疚?因为当年的和亲?可据她所知,长公主萧云曦远嫁南疆王,不过三年南疆便内乱,南疆王死于乱军之中,长公主则被接回大萧,此后深居简出,身体似乎也不太好,但地位尊崇,先帝和当今太后对她都颇为优待,何来“牺牲太多”?又何至于让先帝念念不忘,甚至写下“此生难安”之语?
这手札中隐藏的信息,像一团迷雾,笼罩在长公主萧云曦的身上。
苏卿晚猛地想起,几次为数不多的见面中,长公主总是穿着高领宫装,气质清冷忧郁,但有一次风大,吹起了她颈侧的纱巾,她似乎瞥见……一抹奇特的、仿佛火焰形状的暗红色疤痕的一角?当时未曾在意,如今想来,却觉得有几分怪异。
还有,长公主身边似乎总萦绕着一种淡淡的、有些特别的冷香,与她常见的所有熏香都不同。
一个深居简出、备受同情的长公主。一个被先帝认为“牺牲太多”而满怀愧疚的妹妹。一个丈夫死于非命的未亡人。
这一切,与她儿子中毒之事,会有关联吗?
苏卿晚握紧了手中的旧手札,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悄然升起。
萧无烬或许在宫外有着无上的权势,但这深宫之内,隐藏的秘密和人心,或许远比他想象的更为幽深复杂。
她的“合作”筹码,似乎多了一分。但前方的迷雾,却似乎更加浓重了。
她将手札小心翼翼地藏入怀中。这是重要的线索,或许也是她未来保命的筹码之一,绝不能让萧无烬轻易知晓。
殿外,寒风呼啸而过,吹得破旧的窗棂呜呜作响,仿佛冤魂的低泣。
苏卿晚走回床边,握住儿子滚烫的小手,眼神却透过破败的宫殿,望向了那重重宫阙深处。
长公主,萧云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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