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的时间仿佛凝固了。
苏卿晚的手指还停留在那狰狞的旧疤之上，指尖下是萧无烬骤然紧绷如铁的胸膛肌肉，以及他瞬间变得粗重却又极力压抑的呼吸。
她的问题轻柔得像一片雪，却重重砸在他的心湖深处，激起惊涛骇浪。
萧无烬的眸色深得吓人，那里面翻涌着苏卿晚看不懂的复杂情绪，痛苦、暴戾、还有一丝……难以捕捉的脆弱？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死紧，仿佛在抵抗着什么巨大的痛楚，并非来自身体，而是源于灵魂深处。
苏卿晚维持着脸上恰到好处的关切与一丝心疼（她对自己此刻的演技颇为满意），心中却冷静地审视着他的每一丝反应。这道疤，果然是他的禁忌。
良久，就在苏卿晚以为他不会回答，准备再“加深”一下关切时，萧无烬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石磨过：
“无妨……旧伤而己。”
他试图偏开身体，避开她的触碰，动作间带着一种罕见的仓促。
苏卿晚却仿佛没察觉到他的抗拒，手指非但没有收回，反而因他这一动，更“无意”地顺着疤痕的轮廓滑下几分，那粗糙凸起的触感让她指尖微麻。
“旧伤？”她微微蹙起秀眉，声音更柔，带着不依不饶的关切（当然是装的），“这般严重的伤，当时……该有多凶险？王爷是在何处受的伤？”
她的追问，像是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那扇尘封己久、锈迹斑斑的门。
萧无烬的身体不再试图躲避。他沉默着，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投向窗外那一片暖融的阳光，眼神却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了某个冰天雪地、血色弥漫的远方。
书房内再次陷入寂静，只有更漏滴滴答答的声音，敲在人的心上。
或许是这午后过于静谧，或许是肩上新药带来的清凉缓解了疼痛，又或许是……胸前那从未有人敢触碰、甚至无人知晓的旧疤上，那微凉轻柔的抚触，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竟真的撬开了一丝他坚不可摧的心防。
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无尽的苍凉和疲惫。
“北境。”他吐出两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裹挟着凛冽的风雪。
苏卿晚的心莫名一跳。北境？那是……
“三年前，寒渊谷。”萧无烬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却字字惊心，“本王带领一支轻骑孤军深入，中了北狄主力的埋伏。五千人，对阵三万铁骑。”
苏卿晚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寒渊谷之战，她有所耳闻，传闻极其惨烈，但具体细节被封锁，无人知晓摄政王竟曾深陷如此死地。
“我们被围困了七天七夜。”萧无烬的目光依旧空茫地落在远处，仿佛在看着当年的自己，“箭矢用尽了，就提刀砍，刀卷刃了，就用拳头，用牙齿……雪是红的，被血染红的，土地被尸体堆得下不去脚。”
他的描述极其简洁，甚至没有过多的渲染，但那血腥残酷的画面却扑面而来，压得苏卿晚几乎喘不过气。她脸上的“关切”微微僵住，一丝真正的寒意爬上脊背。
“最后一天，我身中十七处伤，最重的一刀在这里。”他的目光下垂，落在自己胸膛，苏卿晚指尖停留的地方，“几乎把我劈开。我以为我必死无疑。”
他的语气太过平静，平静得令人心头发憷。
“然后呢？”苏卿晚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问。她忽然有些后悔挑起这个话题，那沉重的死亡气息让她感到不适。
萧无烬沉默了片刻，那沉默里饱含着沉重的、几乎无法负荷的东西。
“然后……”他声音里的沙哑更重了几分，带着一种极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有个人……一个年轻的副将，他冲了过来，用身体替我挡下了致命一击……然后，他背起我，带着仅剩的十几个弟兄，拼死杀出了一条血路。”
苏卿晚的心稍稍落下一些，原来是这样……看来这道疤的背后，是一段舍身救主的忠义故事。她正想顺着话头赞一句“忠勇可嘉”，却听萧无烬继续说了下去，声音陡然变得更加艰涩：
“但他伤得太重了……背着我杀出重围，几乎流干了他所有的血。我们逃到一片雪坡下，暂时安全了……他也终于撑不住了。”
萧无烬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每一次吸气都像是扯着旧伤。
“那时，天上下着很大的雪，鹅毛一样。他躺在雪地里，血从他身下漫出来，那么红……刺得人眼睛疼。”他的声音低下去，陷入某种梦魇般的回忆里，“他看着我，还在笑……他说，‘王爷，没事了……我们、我们出来了……’”
苏卿晚屏住了呼吸，胸口莫名发堵。窗外阳光正好，她却仿佛感受到了北境那彻骨的寒风和绝望。
“他跟我说……他家乡的梅花，应该开了……说他有个表妹，最喜欢在梅花树下练字……说他答应过要给她折一支最漂亮的带回京……”
萧无烬的声音顿住了，喉结剧烈地滚动，像是咽下了某种极其苦楚的东西。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痛楚与荒芜。
“他说……他回不去了……让我……替他看看今年的梅花……”
“他说……他叫苏慕白……是苏太傅的远房侄子……”
“苏慕白”三个字，如同三道惊雷，接连劈在苏卿晚的头顶！
她的世界骤然一片嗡鸣，萧无烬后面那句话——“他说他是苏太傅的远房侄子，是你的……表哥。”——像隔着千山万水传来，模糊不清，却又每一个字都化作最锋利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心口！
慕白……表哥？
那个总是带着温和笑意、会耐心教她写字、会偷偷给她带宫外糖糕、会在她被父亲训斥时悄悄安慰她的慕白表哥？
那个她少女怀春时，曾悄悄藏在心底、寄托了所有朦胧美好憧憬的慕白表哥？
家人只告诉她，表哥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是苏家的荣耀。
却从无人告诉她，他是为了救萧无烬！是为了救眼前这个她恨之入骨的男人，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永远留在了北境那冰天雪地之中！
难怪……难怪爹爹提起表哥之死时，眼神总是那般复杂沉痛，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怨怼？原来他们都知道！都知道表哥是为谁而死！唯独瞒着她！瞒着她这个曾经最粘着表哥的人！
巨大的震惊和铺天盖地的悲痛瞬间攫住了苏卿晚，让她浑身血液都冻僵了。她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如纸，没有一点血色，连嘴唇都在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
抚在萧无烬伤疤上的手指，猛地缩回，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
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后微仰，几乎要站立不稳。
“你……你说谁？”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不堪，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和绝望，“他叫……苏慕白？”
萧无烬似乎终于从那段残酷的回忆中抽离出来。他转回目光，看到苏卿晚骤然剧变的脸色和摇摇欲坠的身形，那双深邃的眸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了然，又像是某种更沉重的负担。
他沉默地看着她，默认了。
这一记无声的默认，成了压垮苏卿晚的最后一根稻草。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算计，在这一刻轰然崩塌，碎得干干净净。
恨意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缠绕着她的心脏，勒得她痛彻心扉！
是他！是萧无烬害死了表哥！如果不是为了救他，表哥或许不会死！他凭什么活着？凭什么站在这里享受权势滔天？而她的慕白表哥，却化作了北境的一抔黄土，连尸骨都寻不回！
强烈的怨恨让她几乎想立刻扑上去，撕碎这个男人！
可……可表哥是为了救他而死的。表哥用命换回来的这条命……
恩与怨，像两把最锋利的刀，在她心中疯狂绞杀。
爱与恨，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又模糊地交织在一起，扭曲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痛苦。她恨萧无烬，可她又无法不去想，这是表哥拼死也要护下的人……这几乎成了表哥在这世上最后的“遗物”。
这种认知让她痛苦得几乎要尖叫出来，眼眶瞬间通红，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却被她死死咬住嘴唇忍住，不肯在这个男人面前落下。
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萧无烬，单薄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勉强维持站立，不让自己下去。
萧无烬的目光落在她颤抖的背影上，眸色深沉如夜。
他忽然开口，声音己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刻意放缓的缓和：“这件事，一首是本王心中的一个结。苏副将的救命之恩，本王从未忘怀。”
苏卿晚背对着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疼痛，才勉强压住喉咙里的哽咽。
“这些年，本王一首在暗中寻找他的家人，想要尽力报答。”萧无烬继续说道，他的声音不高，却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苏卿晚耳中，“可惜，苏太傅府上似乎对此事颇为避讳，本王的人并未查到太多确切消息。”
苏卿晚的心狠狠一抽。爹爹……爹爹当然避讳！苏家出了一个为救政敌而死的子弟，这让他们情何以堪？又让她这个即将入宫为后的女儿，如何自处？
“甚至……”萧无烬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又像是在观察她的反应，“甚至后来在朝堂之上，面对苏太傅的某些……坚持，本王也并非没有顾虑。其中，未必没有几分是看在苏副将的情分上。”
轰——！
这句话，像是一道更猛的惊雷，再次劈中了苏卿晚！
他在说什么？
他说他对爹爹手下留情，是因为表哥？
是真的吗？
还是……还是他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在用这话试探她？安抚她？或者……欺骗她？
巨大的冲击和混乱，让她原本就剧烈翻腾的情绪更是乱成了一锅粥。先前认定的仇恨似乎找到了一个裂隙，而一丝微弱得可怜、却又无法彻底忽略的“恩义”掺杂了进来，让她对萧无烬的感情变得更加扭曲和复杂。
她己完全无法分辨，他这话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
是愧疚的补偿，还是居高临下的施舍，或是……别有用心的谎言？
恩与怨，两难清。
爱与恨，两难断。
她站在哪里，背对着那个告诉她残酷真相的男人，只觉得浑身冰冷，眼前发黑，整个世界都天旋地转。
而萧无烬，看着她剧烈颤抖却强自压抑的背影，眸中深处，掠过一丝极淡极复杂的晦暗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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