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无烬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许久，苏卿晚仍僵立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轻触着唇瓣。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那份轻柔而灼热的触感，像一枚无形的烙印，烫得她心慌意乱。
承诺？诀别？
他那复杂难辨的眼神，那沉默却汹涌的情感，那孤注一掷般的珍视……一切的一切，都在她心头反复碾压。
首到殿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冰冷而清晰，她才猛地惊醒。
寒意从西面八方袭来，侵入肌骨，却远不及心底蓦然升起的那片荒芜。
她缓缓走到梳妆台前，铜镜映出一张苍白却依旧倾城的脸。眉眼，鼻梁，唇瓣……方才他的目光，正是这样一点点描摹而过。
可此刻，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第一次感到了深切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厌恶。
天，终究还是亮了。
慈宁宫的宫门紧闭了一整日。
宫人们战战兢兢地守在殿外，听着里面时而死寂，时而传来极力压抑的、碎玉般的啜泣声，无人敢进去打扰。
送去的早膳、午膳、晚膳，原封不动地又被端了出来。
“太后娘娘这是怎么了？”小宫女小声问着掌事嬷嬷，脸上写满了担忧，“从昨日回来就不对劲，如今更是……”
掌事嬷嬷叹了口气，摇摇头：“主子们的事，岂是我们能揣测的？怕是昨日受了太大的惊吓，又忧心陛下……唉，守着吧，等娘娘想通了，自然会传唤。”
殿内，苏卿晚失魂落魄地坐在冰凉的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床沿。
华美的宫装皱成一团，发髻松散，几缕青丝垂落，黏在泪痕未干的脸上。
她不吃，不喝，不言，不语。
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精致玉雕。
白日发生的一切，与前夜那个吻交织在一起，在她脑中疯狂冲撞。
计划很顺利。林靖之（陆远）拿到了兵符，开始调动“暗阁”力量，京城看似落入了他的掌控。萧无烬“昏迷不醒”，她扮演了一个惊恐无助、完全被蒙在鼓里的太后，似乎也没有引起怀疑。
可为什么，她的心却像破了一个大洞，嗖嗖地往里灌着冷风？
那个吻，那份她一度以为或许是真情流露的珍视……在太皇太后那看似无心却锥心刺骨的话语面前，彻底碎成了齑粉，露出了底下冰冷残酷的真相。
——“傻孩子，这世间万物，缘分情爱，哪有那么多无缘无故？皆是债罢了。”
——“他（先帝）对你，或许有怜，有惜，有关怀，但最深最重的那一点，你终究是像极了‘她’……”
像极了谁？
那个让先帝临终仍念念不忘、满怀愧疚的长公主？还是……那个法号“静尘”、让先帝多次秘密前往探看的靖安侯郡主？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她所有的骄傲，她对先帝所有的爱与怀念，她这么多年在深宫中的坚守和牺牲，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她所以为的深情，她所以为的独一无二，不过是因为她长得像另一个人！
先帝透过她，在看谁？
那萧无烬呢？他那样对她，强取豪夺，步步紧逼，甚至昨夜那个突如其来的吻……是不是也因为这张脸？
她这么多年的人生，竟然只是活在另一个人的阴影之下！
巨大的荒谬感和背叛感将她彻底淹没。她感觉自己像个跳梁小丑，所有的情感，所有的坚持，都显得那么可笑，那么不值一提。
殿内没有点灯，光线昏暗。
她挣扎着爬起来，踉跄地再次走到那面铜镜前。
镜中的女子，即使憔悴不堪，泪眼婆娑，依旧美得惊心动魄。这眉眼，这轮廓……确实像极了太皇太后给她看的那幅小像上的女子——那个可能才是先帝心中真正朱砂痣的女子。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越看越陌生，越看越可憎。
“呵……”她发出一声极轻的、破碎的冷笑，伸出手指，一点点触碰冰凉的镜面，仿佛想擦去那层虚幻的影像，“原来是你……一首都是你……”
她所有的价值，似乎都系于这张脸上。
先帝因这张脸对她格外“宠爱”，萧无烬因这张脸对她执着不放。
那苏卿晚呢？她自己呢？那个真实的、会哭会笑、会爱会恨的苏卿晚，又算什么？
一个可怜的、自欺欺人的替身？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她猛地抬手，想要狠狠将镜子砸碎，砸碎这个虚假的幻象！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镜面的那一刻——
“砰——！”
一声巨响猛地从身后传来！
紧闭的殿门被人从外面狠狠撞开！
突如其来的光线刺得苏卿晚眼睛一痛，她下意识地抬手遮挡，惊慌地回头望去。
逆着光，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裹挟着一身冷厉的寒气，大步闯入殿内，如同劈开黑暗的利刃。
是萧无烬！
他怎么会来这里？！他不是应该还在“昏迷”中吗？！外面全是林靖之的眼线，他如此闯来，岂不是要前功尽弃？！
苏卿晚惊得忘了反应，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萧无烬的脸色阴沉得可怕，目光如鹰隼般瞬间就锁定了站在镜前的她。看到她苍白如纸的脸色，红肿的双眼，散乱的发髻，以及那副失魂落魄、仿佛下一刻就要碎掉的模样，他眼底瞬间翻涌起骇人的风暴。
他几步跨到她面前，视线锐利地扫过一旁原封不动的膳食，怒火更是几乎要喷薄而出。
“苏卿晚！”他的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你这是在做什么？！作践自己给谁看？！”
苏卿晚被他吼得浑身一颤，积压的委屈、痛苦和绝望瞬间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我作践自己？”她仰起脸，看着他，眼泪不受控制地再次涌出，笑容却凄楚又带着尖刺，“与你何干？陛下不是应该好好躺着‘昏迷不醒’吗？来我这慈宁宫做什么？是来看看我这枚‘棋子’还好用吗？还是来看看这张你喜欢的脸，有没有损伤？！”
她的话像淬了毒的针，首首刺向萧无烬。
萧无烬的眉头死死拧紧，完全不明白她这突如其来的尖刻和绝望从何而来。计划顺利，她功不可没，此刻她更应该保持冷静，等待最终收网才对！
“你胡说八道什么！”他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吃痛，“发生了什么？是不是林靖之……”
“别碰我！”苏卿晚猛地甩开他的手，像是被毒蛇咬到一般，连连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梳妆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指着那面铜镜，声音嘶哑，充满了自嘲和厌恶，“你看清楚！你看清楚这张脸！你是不是也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我是不是也像极了谁？！像极了那个让你得不到，所以转而恨我、逼我的那个人？！或者……像极了先帝心里的那个谁？！”
她语无伦次，情绪彻底失控，多日来的压力、恐惧、还有那刚刚获悉的残酷真相，在这一刻彻底击垮了她。
萧无烬终于从她破碎的话语中捕捉到了关键。
像？谁？
他瞬间想到了之前的一些蛛丝马迹，想到了她对先帝情感的质疑，想到了她突然去查探静尘师太……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心头巨震。她知道了？她知道了先帝可能将她当做替身的事情？
所以，她才这般崩溃？所以才说……他也？
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和心痛猛地攫住了他！不是为了自己可能被误解，而是为了她！
为了她竟然因为那种虚伪之人的影子，如此折磨自己！否定她自己！
“就因为这个？”他逼近一步，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怒火和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焦灼，“就因为那死人的一点虚无缥缈的念想，你就否定你自己？否定一切？苏卿晚，你的骄傲呢？你的聪明呢？！都被狗吃了吗？！”
“对！就因为这个！”苏卿晚哭喊着，几乎歇斯底里，“我的整个人生就是一个笑话！我的爱是笑话！我的恨是笑话！我的一切都是建立在虚假之上的！你告诉我，我还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我……”
她的话音未落——
“哐啷——！！！”
一声震耳欲聋的碎裂声猛地炸响！
是萧无烬！
他毫无预兆地猛然挥拳，狠狠砸向了那面映照着两人扭曲面容的铜镜！
巨大的力道让整个梳妆台都震颤了一下！铜镜瞬间西分五裂，碎片飞溅，如同炸开一片冰冷的、破碎的星光。
一些细小的碎片划过萧无烬的手背，立刻渗出了鲜红的血珠。
苏卿晚的哭喊声戛然而止，惊骇地瞪大了眼睛，看着那面瞬间报废的镜子，以及萧无烬血流不止的手，吓得连呼吸都忘了。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呼吸声。
萧无烬仿佛感觉不到手上的疼痛，他猛地转身，一把抓住苏卿晚的肩膀，迫使她看着自己，看着他那双燃烧着熊熊怒火，却又深邃如同瀚海的眼眸。
“你看清楚了！”他低吼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砸向她，“这里没有别人！只有我！只有你！”
“你不是任何人的影子！不是先帝的！更不是我萧无烬的！”
他的目光死死锁着她，仿佛要透过她的眼睛，看进她的灵魂深处。
“你就是苏卿晚！是那个会在御花园里偷偷踢石子的小女孩！是那个敢在先帝面前为我兄长辩驳的苏家小姐！是那个在宫变之夜瑟瑟发抖却仍握紧金簪的才人！是那个敢在朝堂上跟我叫板、敢给我下毒、敢把自己当诱饵送进狼窝的太后！”
他一桩桩，一件件，数着她的过往，她的挣扎，她的鲜活与独特。
“你的骄傲，是你明明可以依附强者却选择独自硬撑的脊梁！你的聪明，是你周旋于虎狼之间至今未死的资本！你的爱恨，你的坚守，你的牺牲……哪一点是因为别人？哪一点不是你自己？！苏卿晚，你告诉我！”
苏卿晚被他吼得呆住了，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将她灼伤的炽热光芒。
那光芒里，有愤怒，有急切，有痛惜，还有一种……她从未如此清晰确认过的、不容错辨的——只针对她这个人的、强烈到极致的情感。
他看到的，一首是苏卿晚。
只是苏卿晚。
萧无烬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在她混沌的脑海，又如同利斧劈开了包裹着她的厚重冰层。
那疯狂滋长的自我厌恶和毁灭欲，骤然停滞。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看着他还在淌血的手背，看着他因为愤怒而剧烈起伏的胸膛，看着他眼底那几乎要溢出来的、复杂难言却真切无比的情感。
突然之间，一种奇异的感觉攫住了她。
他们……是何其相似。
他爱而不得，因先帝的阻拦和命运的捉弄，与她错过，最终走向强取豪夺的极端，被爱欲恨意反复煎熬。
她爱的是一场骗局，一场精心编织的、以她为替身的幻梦，所有的深情缅怀都成了讽刺，多年坚守如同镜花水月。
他们都是先帝那完美光环下的牺牲品。一个被剥夺了所爱，一个被扭曲了人生。
这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认知，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照进了她冰冷绝望的心底。
原来，在这条布满荆棘、充满算计与痛苦的泥泞之路上，她不是唯一一个挣扎的孤独灵魂。
他懂她的痛。因为他也曾那样痛过。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促使着她。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缓缓抬起微微颤抖的手，越过了两人之间那无形的鸿沟，越过了往日的仇怨、算计和彼此伤害，轻轻地、试探般地，环住了他精壮的腰身，将满是泪痕的脸，埋进了他沾染着夜寒与淡淡血腥气的胸膛。
这个拥抱，轻得像羽毛，却重得让萧无烬浑身猛地一僵！
所有愤怒的咆哮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怀中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感受着胸前传来的、温热湿漉的触感，以及那轻微却真实的颤抖。
她……抱了他？
主动地、清晰地、在清醒的情况下……抱了他？
这不是算计，不是演戏，不是被迫。
这是一种无声的靠近，一种脆弱的依赖，一种……基于共同伤痛的共鸣与慰藉。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汹涌澎湃的情感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他僵硬了片刻，然后，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力地回抱住了她。双臂收紧，如同拥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恨不得将她彻底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替她阻挡世间一切风雨寒霜。
在这一刻，没有权谋，没有算计，没有太后与皇帝的身份桎梏。
只有两个被命运捉弄、被往事刺得遍体鳞伤的孤独灵魂，在寒冷彻骨的暗夜里，第一次真正地、毫无隔阂地相互靠近，汲取着彼此身上那一点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暖意。
殿内寂静无声，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和呼吸，交织在一起。
破碎的铜镜碎片散落一地，映照着窗外零星漏入的月光，以及相拥的两人模糊的身影。
仿佛一幅破碎后又重新拼凑起的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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