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阳光格外明媚。何子云怀揣着那用手帕包好的五块钱“巨款”,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首奔城关街道办。
街道办是一栋灰扑扑的二层小楼,门口挂着白底黑字的牌子。里面人声嘈杂,办事的、咨询的、吵架的,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充满了八十年代基层单位特有的烟火气。
何子云深吸一口气,挤到挂着“市场管理”牌子的窗口前。里面坐着一位西十多岁、梳着齐耳短发、穿着灰色“的确良”衬衫的女同志,正板着脸翻看着一叠文件,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神透着股公事公办的严肃。
“同志,您好。”何子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礼貌又清晰,“我想租百货大楼后门那个小市场的摊位。”
女同志头也没抬,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干什么的?”
“何子云,十八岁,卖点自己做的头花发卡。”何子云老实回答。
“个体户?”女同志终于抬起了眼皮,透过老花镜上下打量着何子云,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轻蔑?这种眼神何子云很熟悉,前世她做临时工时经常遇到,是对个体户天然的“不待见”。
“嗯。”何子云点点头。
“摊位费一个月五块,押金三块,先交三个月租金加押金,一共十八块。”女同志语速飞快,像是在背诵条文。
十八块?!何子云的心猛地一沉!昨天她打听的消息还是一个月租金五块,押金两块,怎么今天突然涨了这么多?而且还要一次三个月?
“同志,不对吧?”何子云急了,“我昨天问的时候,不是说一个月五块,押金两块吗?怎么……”
“那是昨天的规定!”女同志不耐烦地打断她,手指敲了敲桌上一个盖着红章的通知,“看到没?新规定!街道要加强对小市场的管理,改善环境,费用当然要调整!租不租?不租后面还有人等着呢!”
她话音刚落,后面果然传来催促声:“就是,快点啊,磨蹭什么呢!”
何子云捏紧了口袋里的手帕包,里面只有孤零零的五块钱。十八块!这对现在的她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她辛辛苦苦攒下的启动资金,连零头都不够!
“同志,能不能通融一下?我……我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先交一个月的租金和押金行不行?我保证按时交后面的!”何子云放软了语气,带着恳求。
“通融?”女同志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一声,“规定就是规定!人人都像你这样通融,我们还怎么管理?没钱就别租!别在这挡道!”她的声音拔高,带着明显的鄙夷和不耐烦,引得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
那些目光,有好奇,有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种“看个体户倒霉”的漠然甚至幸灾乐祸。八十年代初,个体户虽然开始出现,但在很多人眼中,依旧是“不务正业”、“投机倒把”的代名词,地位低下。
何子云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一半是急的,一半是气的。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巨大的失望和一种被刁难的屈辱感席卷了她。难道她的事业还没真正开始,就要被这突如其来的“新规定”扼杀在摇篮里吗?她不甘心!
“王主任,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嘛。这位小同志年纪轻轻就自谋出路,靠手艺吃饭,我们应该支持鼓励才对。”一个温和沉稳、带着点磁性的男声突然在何子云身后响起。
这声音……有点耳熟?
何子云猛地回头。
逆着门口的光线,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站在那里。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却干净整洁的蓝色工装,衬得他肩宽腿长。晨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轮廓,鼻梁高挺,薄唇微抿,带着一种沉稳的气度。他的目光平静地越过何子云,看向窗口里那位被称为“王主任”的女同志。
钱颢哲!
何子云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他怎么会在这里?
窗口里的王主任看到钱颢哲,原本板着的脸瞬间像冰雪融化般,堆起了热情甚至带着点谄媚的笑容:“哎哟!是小钱啊!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快进来坐!”她连忙站起身,态度与刚才判若两人。
钱颢哲没有进去,只是站在窗口外,目光扫过何子云因为窘迫而泛红的脸颊和紧握的拳头,最后落回王主任身上,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王主任,我记得街道李书记上次开会还强调,要解放思想,支持个体经济发展,为待业青年创造就业机会。这小市场的摊位费调整,是不是有点操之过急了?而且一下子提高这么多,还要求预交三个月,恐怕会打击大家的积极性吧?”
他的声音不高,但在嘈杂的办公室里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提到“李书记”,王主任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神闪烁。
“这个……小钱啊,你有所不知,”王主任搓着手,试图解释,“市场环境要改善,卫生啊、管理啊都要投入……”
“投入是必要的,但也要考虑实际情况,循序渐进。”钱颢哲打断她,目光锐利了几分,“我看这位小同志态度诚恳,手艺也不错(他指了指何子云),不如这样,王主任,先按原来的标准,让她交一个月租金和押金,签个临时协议。等市场改造方案和收费标准正式公示、大家都有准备了,再执行新规,如何?李书记那边,肯定也希望看到市场稳定繁荣,而不是把人都吓跑吧?”
他一番话,条理清晰,软硬兼施,既搬出了街道书记的大旗,又给了王主任台阶下,还点明了利害关系。
王主任的脸色变了又变。她显然对钱颢哲颇为忌惮,或者说,是对钱颢哲话语中隐含的“李书记”的态度忌惮。她犹豫了片刻,最终挤出一个笑容:“呵呵,小钱你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了。支持年轻人创业嘛,是该灵活点。”她转向何子云,语气虽然还是有点生硬,但态度缓和了许多:“那个……何子云是吧?就按之前说的,一个月租金五块,押金两块,一共七块。你先交钱签个临时协议,位置……嗯,就给你安排在靠百货大楼后墙那个角落吧,虽然偏点,但还算干净。”
峰回路转!
巨大的惊喜砸得何子云有点懵。她看着钱颢哲挺拔的背影,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感激。又是他!在她最窘迫无助的时候,又一次如天神般降临,轻易化解了她束手无策的危机!
“谢谢王主任!”何子云连忙道谢,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她飞快地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个手帕包,小心翼翼地数出七块钱(五块整加两块零钱),递进窗口。
王主任收了钱,开了张简陋的收据,又拿出一份手写的临时协议让何子云签了字。
拿着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协议和收据,何子云感觉像做梦一样。她的摊位!她的“云朵手工”终于有了立足之地!
“谢谢你,钱……钱大哥!”走出街道办,何子云对着等在外面的钱颢哲,深深鞠了一躬。这一次,她的感激发自肺腑,无比真诚。
钱颢哲转过身,阳光落在他脸上,显得眉眼更加深邃。他看着眼前这个清瘦却眼神倔强的女孩,几天不见,她似乎更精神了些,眼底那抹坚韧的光芒也更亮了。
“举手之劳。”他淡淡一笑,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她空荡荡的发际,“你的摊子,有新货了?”他记得上次那朵大花引起的抢购。
“嗯!托您的福,租下摊位了,就能稳定上新了!”何子云用力点头,脸上洋溢着兴奋的光彩,“上次……上次送您的那个发卡……”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出口,纯粹是出于好奇。
钱颢哲微微一怔,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伸手在工装裤口袋里摸索了一下,然后摊开手掌。
那枚深红色灯芯绒包裹、点缀着白色塑料“珍珠”的小发卡,正静静地躺在他宽厚的掌心里。金属部分被擦拭得很干净,灯芯绒的绒毛因为随身携带而显得有些服帖,那颗“珍珠”依旧圆润,在阳光下折射着微光。
他竟然……真的还留着?而且看起来保存得很好?
何子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奇异的感觉弥漫开来。
“挺好用的,”钱颢哲的语气很自然,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工具,“厂里图纸有时候会散,用它夹着,比大头针方便,还不伤纸。”他随意地将发卡在指间转了一下,动作流畅,显然己经用得很顺手。
原来……他是怎样用的?何子云有些愕然,随即又觉得有些好笑,心底那点莫名的悸动也淡了些。果然是自己想多了。
“能用得上就好。”她笑了笑,笑容明媚,“钱大哥,你在哪个厂工作?”
“城东机械厂。”钱颢哲收起发卡,“技术科。”
机械厂技术科!难怪他身上有种沉稳笃定的气质,还带着点书卷气。何子云了然。
“对了,你租的那个角落,位置是偏了点,但胜在清净。”钱颢哲像是想起了什么,“百货大楼后勤科的赵科长,人不错,就是有点认死理。你以后摆摊注意点卫生,别把垃圾堆在墙根,他一般不会为难人。如果遇到麻烦……”他顿了顿,“可以到机械厂技术科找我。”
最后这句话,让何子云的心猛地一跳。他……这是在主动给她提供庇护?为什么?
“谢谢钱大哥!”何子云压下心中的波澜,再次真诚道谢,“我会注意的!”
钱颢哲点点头,没再多说,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似乎包含着些许探究和……期待?然后他转身,迈开长腿,汇入了街道上的人流中,那抹蓝色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何子云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摊位协议,看着钱颢哲消失的方向,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两次解围,一次比一次关键。他到底是谁?仅仅是机械厂的一个技术员吗?为什么王主任对他那么客气?还有他最后那个眼神……
无数的疑问盘旋在脑海。但此刻,更强烈的情绪是感激和一种莫名的安心感。她低头看了看掌心的协议,又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几块钱,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明亮。
不管钱颢哲是谁,有什么目的(或许真的只是好心),眼下最重要的是:她的“云朵手工”,明天就要在百货大楼后门,正式开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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