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孙副主任那声“停一停”的警告,如同寒冬腊月里的一盆冰水,将柳树沟刚刚燃起的微小希望之火浇得只剩下一缕摇摇欲坠的青烟。压抑和恐慌的情绪,随着吉普车扬起的尘土,迅速在小小的山村里弥漫开来。
王婶、李大娘、孙大爷几家人都慌了神。王铁柱蹲在自家门槛上,抱着脑袋唉声叹气:“我就说这事不牢靠吧?看看,公社领导都发话了!这可咋整?”李大娘的儿媳首接把编了一半的席子材料扔到墙角,抱着孩子躲回屋里,生怕沾上麻烦。孙大爷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了死疙瘩,看着院子里堆着的柳条发愁。
老周叔更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趟趟地找钱颢哲和何子云:“颢哲啊,子云啊,算了吧!胳膊拧不过大腿!孙主任都发话了,再搞下去,真要出大事!工分还要不要了?年底返销粮还想不想要了?赶紧散了吧,啊?”
就连知青点里,气氛也变得微妙。李晓梅担忧地看着何子云,欲言又止。赵卫国更加沉默。陈建军则躲在角落里,嘴角挂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冷笑,阴阳怪气地对旁人说:“我说什么来着?瞎折腾!这下好了,捅到公社去了,看他们怎么收场!别连累咱们整个知青点!”
质疑、恐慌、退缩……巨大的压力从西面八方挤压而来,几乎要将何子云压垮。她躲在女知青屋后的角落里,偷偷抹眼泪,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和绝望。难道真的就这样结束了吗?好不容易争取到的起步,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一点人心,就要这样夭折在萌芽状态?
就在她几乎要被绝望吞噬的时候,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按在了她微微颤抖的肩膀上。何子云猛地抬头,泪眼模糊中,看到钱颢哲坚毅沉稳的脸庞。他的眼神深邃,里面没有恐慌,没有退缩,只有一种磐石般的镇定和不容置疑的决心。
“别怕。”钱颢哲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像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何子云慌乱的心神,“孙主任只是说‘研究研究’,并没有红头文件明确禁止。老周叔怕事,我们理解。但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拉起何子云,走到更隐蔽处,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他们让我们明着停,我们就转入地下!王婶、李大娘、孙大爷那边,我去说!工钱,我钱颢哲砸锅卖铁也先给他们垫上!样品己经寄出去了,农机厂那边万一有回音呢?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绝不能在这个时候自己先放弃了!”
钱颢哲的果断和担当,像一道强光劈开了何子云心中的阴霾。是啊,怎么能放弃?王婶她们信任的眼神,那些夜以继日的付出,还有自己重生归来立下的誓言……她用力擦干眼泪,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好!转入地下!我跟你一起!”
接下来的日子,柳树沟的“编织事业”转入了秘密战线,如同地下工作者般谨慎而顽强。
钱颢哲逐一上门,稳住了核心小组的人心。他没有空谈大道理,而是首接拿出了自己省吃俭用攒下的所有积蓄和粮票(甚至包括他母亲偷偷塞给他应急的一块旧怀表),作为预付的工钱,塞到王婶她们手里。
“婶儿,大爷,信我钱颢哲一次!天塌下来,我顶着!这工钱,先拿着!活,咱们关起门来继续干!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咱们自己,为了娃们以后能多吃一口白面馍!”钱颢哲的话掷地有声,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豪气和他个人信誉的背书。看着手里实实在在的钱和粮票,再看看钱颢哲那双真诚而坚定的眼睛,王婶她们一咬牙:“成!颢哲,婶儿信你!咱就偷偷干!”
生产地点变得更加分散和隐蔽。王婶家挪到了堆放杂物的后院,用旧席子搭了个简易棚子。李大娘首接在自家昏暗的里屋干活。孙大爷则把“工作室”搬到了屋后靠近山脚的僻静处。何子云则像一只警惕的土拨鼠,每天穿梭于这几家之间,脚步匆匆,眼神机警,时刻留意着是否有陌生的面孔或可疑的动静。
她肩上的担子更重了。除了技术指导和质检,她还要负责材料的秘密调配和半成品的流转。 often often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帮着王铁柱他们,将砍好的柳条芦苇偷偷运回各家,又将编好的半成品在不同人家之间传递,进行下一道工序。整个过程,悄无声息,充满了紧张感。
生产就在这种高压下缓慢而执着地进行着。昏暗的油灯下,王婶布满老茧的手指依然灵巧地翻飞,但眉头却时常紧锁,听着外面的狗吠都会心惊肉跳。李大娘编着席子,耳朵却竖着听院外的动静。孙大爷一边刮着柳条,一边忍不住叹气。
何子云理解她们的恐惧。她尽可能地陪伴她们,用自己看似柔弱的肩膀,分担着这份压力。她耐心地讲解要点,仔细地检查每一道工序,对合格的产品不吝赞美,对稍有瑕疵的则坚决要求返工甚至拆掉重编。
“王婶,您看这个收口,还有点毛刺,再用细篾子打磨一下就好。”
“李大娘,这片席子边缘有点松,得再加两道经纬线压紧。”
“孙大爷,这顶草帽的檐还不够宽,防晒效果打折扣,咱得按标准来。”
她的要求极其严格,甚至有些苛刻。因为她深知,这批在地下艰难孕育的产品,承载着太多的希望和压力,必须是精品中的精品!质量,是他们目前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武器,是叩开市场大门的唯一敲门砖!绝不能有丝毫马虎!
有时,王铁柱他们会不耐烦:“子云姐,差不多就行了呗?反正也没人仔细看。”
何子云总是坚定地摇头:“不行!差一点也不行!咱们的东西,必须比供销社卖的好十倍!不然凭什么让人家买我们的?”
她的固执和坚持,渐渐影响了大家。看到何子云和钱颢哲为了这点事赌上了全部身家和前程,看到他们比自己还要认真拼命,王婶她们也不好意思再敷衍。渐渐地,一种叫做“质量意识”的东西,在这种隐秘而高压的环境下,悄然萌芽。大家开始自觉地较真,互相监督,甚至为了一个编织花纹是否对称、一个收口是否完美而争论几句。
时间在提心吊胆和精工细作中缓慢流逝。钱颢哲一边稳住生产,一边焦急地等待着地区农机厂的回音。他每隔几天就跑去公社打电话询问,但那边总是回复“还没消息”、“领导还没看”、“再等等”。每一次失望而归,他都感到肩上的压力又重了一分。垫付的工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他的积蓄很快见了底。但他从未在何子云和王婶她们面前表露分毫,只是眼神愈发深邃沉稳。
何子云则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这批产品上。她看着一个个提篮在王婶手中逐渐成型,花纹越来越精致流畅;看着一领领炕席在李大娘手下变得平整密实,散发着芦苇的清香;看着一顶顶草帽在孙大爷的巧手下变得宽檐结实。这些凝聚着汗水、期盼、甚至恐惧的编织品,在她眼中,不再是简单的物件,而是挣扎着破土而出的希望幼苗。
终于,在经历了无数个提心吊胆的日夜后,第一批严格按照“地下标准”生产的产品,共计二十个大号提篮、十领标准炕席、十五顶加宽檐草帽,全部完工!
这一天,何子云和钱颢哲将所有的成品集中到了王婶家那间隐蔽的后院棚子里。煤油灯下,这些编织品静静地摆放着,散发着草木特有的清香和手工艺的温润光泽。提篮造型古朴大气,纹理清晰紧密,提手光滑牢固;炕席厚实平整,边缘收得干净利落;草帽宽檐挺括,帽带结实。
何子云一个一个地仔细检查过去,用手抚摸过每一个细节,眼中闪烁着激动和欣慰的泪光。完美!比预想的还要好!虽然数量不多,但每一件都倾注了心血,达到了她心目中的“精品”标准!
钱颢哲拿起一个提篮,用力掂了掂,又仔细查看了收口和提手,坚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难得的、发自内心的笑容。他看向何子云,目光中充满了赞许和肯定:“子云,辛苦了!这东西,拿得出手!”
王婶、李大娘、孙大爷他们也围在一旁,看着这些在自己手下诞生的“作品”,脸上洋溢着自豪和成就感,暂时忘却了之前的恐惧和担忧。
“成了!总算成了!”王婶长吁一口气,用围裙擦着眼角。
“是啊,编了半辈子席子,从来没这么较真过!”李大娘也感慨道。
“这帽子,戴着肯定凉快!”孙大爷拿起一顶戴在自己头上,咧开嘴笑了。
小小的棚子里,弥漫着一种苦尽甘来的喜悦和希望。首批样品,终于在重重压力和质疑声中,顽强地、高质量地成型了!它们像一群即将出征的战士,沉默而坚定,等待着检验,等待着为柳树沟杀出一条血路。
然而,喜悦是短暂的。看着这堆凝聚了心血的成品,一个更现实、更严峻的问题摆在面前:东西是出来了,可是,销路在哪里?农机厂杳无音信,公社态度不明,这些“地下”生产的宝贝,该如何变成救命的活钱?
钱颢哲和何子云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沉重的压力。样品成型,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真正的考验——如何将它们卖出去,换回第一笔至关重要的资金和信心——才刚刚开始。希望与焦虑,再次交织在柳树沟压抑的空气里。
(http://www.220book.com/book/6NNH/)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