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如同荒野上的火种,被省城来信的狂风吹得熊熊燃烧,照亮了柳树沟每一个参与者的脸庞,也点燃了他们心中压抑太久的激情。然而,钱颢哲和何子云很快从最初的狂喜中冷静下来。机会固然珍贵,但通往省城的路,依旧布满荆棘,而他们手中,几乎没有任何像样的筹码。
最大的难题,毫无意外,依旧是钱。
去省城,路途遥远,车费、住宿费、伙食费,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钱颢哲己经掏空了所有积蓄,甚至变卖了仅有的值钱物品。何子云更是身无分文。知青点里,大家的日子都紧巴巴的,再也挤不出多余的钱粮。向村里人借?上次动员会的冷眼还历历在目,何况大家也都穷得叮当响。
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从指尖溜走?绝不!
钱颢哲眉头紧锁,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的雄狮。忽然,他停下脚步,目光投向何子云,又扫过闻讯赶来、脸上还带着兴奋红晕的王婶、孙大爷等人。
“有一个办法,”钱颢哲的声音低沉而决绝,带着破釜沉舟的味道,“但需要大家点头。”
所有人都望向他。
“我们把最近这批按照新标准做出来的、最好的成品,挑出一部分,”钱颢哲缓缓说道,“我拿到公社集市上去卖!不管价格高低,能换回多少钱是多少!凑足去省城的路费!”
去集市卖?这无异于再次触碰“投机倒把”的高压线!而且,拿着他们精心准备、指望用来打动省城专家的精品,去集市上贱卖?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心疼和犹豫。
何子云的心也揪了一下。那些产品,倾注了大家多少心血和对质量的坚持啊!但她立刻明白了钱颢哲的无奈。这是目前唯一能快速筹集资金的办法。
“我同意!”何子云第一个表态,声音坚定,“东西卖了,还能再做。机会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我们必须去省城!”
王婶看着何子云那双清澈而决绝的眼睛,又想起她风雨归来的惨状,一咬牙:“卖!颢哲,婶儿信你!挑我的篮子去卖!”
孙大爷也重重叹了口气:“卖吧!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俺的草帽也拿去!”
李大娘默默点头。
一种悲壮的气氛弥漫开来。这是拿他们最好的“武器”去换一张通往战场的“门票”。
事不宜迟。第二天正好是公社赶集的日子。天还没亮,钱颢哲就和王铁柱一起,背着精心挑选出来的十个大号提篮、五领炕席、十顶草帽,踏着晨露出发了。何子云坚持要跟着去,她想知道市场最真实的反应。
集市上依旧热闹喧嚣,充斥着各种叫卖声和讨价还价声。他们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铺开一块破布,将产品小心翼翼地摆放好。与周围那些略显粗糙的竹编、草编产品相比,他们的提篮、炕席和草帽,无论是用料、做工还是品相,都显得格外出挑,宛如鸡立鹤群。
很快,就有人被吸引过来。
“哟,这篮子编得可真细致!这花纹,好看!”一个老太太拿起一个提篮反复端详。
“这席子也厚实!比老张头编的密实多了!”另一个中年汉子摸着炕席赞叹。
“这草帽檐真宽,晒不着脸。”一个农妇试戴着草帽。
问价的人不少,但钱颢哲报出的价格(篮子六毛,炕席一块,草帽五毛——比理想批发价低,但远高于集市普通价)让大多数人咂舌摇头。
“太贵了!抢钱啊?普通的篮子才两毛!”
“是好东西,但不值这个价哟。”
“就是,编得再好,不还是个柳条筐嘛!”
听着那些议论,何子云的心一点点下沉。她知道东西好,但市场的认知和接受度,需要时间和过程。而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钱颢哲却表现得出奇沉稳。他不急不躁,耐心地向每一个询问的人解释:“您看看这柳条,都是选的最好的,韧性足。您看看这编法,这叫‘人字纹’、‘十字纹’,特别费功夫,也特别结实。您看这收口,一点毛刺都没有,摸着光滑。这价钱,真不贵,值这个价!”
他的语气自信、诚恳,带着一种对产品质量的绝对自信,反而让一些犹豫的人动摇了。
最终,经过近乎煎熬的大半天,他们带来的货物卖掉了一大半。一个在公社中学教书、看起来有点见识的老师买走了两个篮子和一顶草帽,说是“有工艺品的味道”。一个家里要办喜事的大婶买走了一领炕席,觉得“厚实有面子”。还有一个附近大队的采购员,偶然路过,被质量吸引,虽然嫌贵,但还是买走了五个篮子和三顶草帽,说是“拿回去给干部们看看”。
计算着手里皱巴巴、却沉甸甸的毛票和块票,一共收入了九块三毛钱。虽然距离他们的理想价值相差甚远,但总算凑够了去省城最拮据的路费和几天的干粮钱。
握着这笔“卖血”换来的钱,三人都没有说话,心情复杂。有终于解决燃眉之急的轻松,更有精品被贱卖的心疼和不甘。
“走!去省城!”钱颢哲收起钱,眼神锐利如刀,“我们要让这些东西,真正值回它们的价钱!”
回到柳树沟,简单交代了一下,钱颢哲和何子云立刻着手准备。他们从最新的产品中,再次精选出三个不同型号、代表了最高工艺水平的提篮(包括一个带有创新性盖子的精致小篮),两领编织得密不透风、光滑如缎的炕席,三顶宽檐挺括、帽带编织出花纹的草帽。每一件都经过了何子云最苛刻的检查,堪称艺术品。
这一次,何子云坚持要一起去省城。“技术上的细节,我比你熟。韩教授万一问起来,我能说清楚。”她的理由无懈可击,眼神更是无比坚定。钱颢哲看着她尚未完全康复的脚和清瘦却坚毅的脸庞,最终重重点了点头。
带着全村、全知青点的希望和砸锅卖铁换来的盘缠,两人再次踏上了征程。这一次,目的地是遥远而陌生的省城。
省城的繁华与庞大,超出了他们的想象。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人流如织。他们按照地址,一路打听,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位于城西的省机械研究所。气派的办公楼,严谨的门卫登记制度,都让他们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忐忑不安地通报了姓名和来意,说是韩劲松教授约见的。门卫打电话确认后,态度客气了许多,指引他们去了办公楼后面一栋不起眼的小楼。
在一间堆满了图纸、模型和各类机械零件的办公室里,他们见到了韩劲松教授。那是一位精神矍铄、头发花白、戴着深度眼镜的老者,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眼神锐利而充满智慧。他正伏案画着图纸,看到他们进来,才摘下眼镜,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
“你们就是柳树沟来的小钱和小何同志?”韩教授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点南方口音,“快请坐!路上辛苦了吧?”
简单的寒暄过后,韩教授的目光立刻被他们带来的样品吸引了。他拿起那个带盖子的精致小篮,仔细端详,手指轻轻着光滑的篾条和精巧的搭扣,眼中闪烁着欣喜的光芒。
“好!好啊!”他连连称赞,“这手艺,真是没得说!你看这花纹的均匀度,这收口的利落劲儿,比你们上次寄到农机厂的那个还要好!是用心做的!”
他又拿起炕席,测试其韧性和密度,甚至拿出放大镜看了看编织的节点。“致密!光滑!好东西!用来包装精密仪器零件,防震防刮,比那种粗糙的草包强多了!”
他兴致很高,详细询问了材料的选取、处理的工艺、编织的难点,何子云一一作答,说到技术细节,她眼神发亮,语言清晰准确,甚至还拿出了他们自制的简易测量工具讲解他们尝试的“标准化”过程。
韩教授听得频频点头,眼中赞赏之意更浓:“不错!不错!不仅有手艺,还有想法!肯钻研!这才是我们需要的青年嘛!”
聊了足足一个多小时,韩教授才切入正题:“你们的情况,卫东同志大概跟我说了。知青和社员结合,利用本地资源,搞副业增收,这个方向是对的!你们的产品质量,也确实过硬。我们研究所下属的供应站,正好需要一批高质量的定制包装筐和劳保用品。我看,可以给你们一个机会。”
他拿起电话,叫来了供应站的负责人——一位姓刘的中年科长。刘科长看起来精明干练,他对韩教授十分尊敬,但看向钱颢哲和何子云的眼神则带着公事公办的审视。
韩教授简单说明了情况,把样品递给刘科长:“老刘,你看看这东西,怎么样?给他们一个机会,先下一小批订单试试看。”
刘科长仔细检查了样品,表情客观:“韩老,东西确实不错,手工很细。但是……他们这属于社队副业,没有正式的生产许可和资质,这财务流程上……有点麻烦。而且,价格方面……”
钱颢哲的心提了起来。何子云也紧张地握紧了手。
韩教授摆摆手:“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可以先走特事特办的流程嘛,挂靠到农机厂工会那边,由他们代签合同、代开发票,费用从研究所这边出。至于价格,”他看向钱颢哲,“小钱同志,你们报个价。”
钱颢哲深吸一口气,将早己反复核算过的成本和自己期望的、能让大家看到奔头的价格报了出来(基于理想批发价,比集市价高,但自认为物有所值):“提篮,大号八毛,中号六毛五,小号带盖的五毛;炕席一块二;草帽六毛。”
刘科长微微蹙眉,显然觉得这个价格偏高。
韩教授却笑了笑:“老刘啊,好东西就得有好价钱。不能总按那些粗制滥造的标准来嘛。我看这个价格,可以接受。就这样定了吧!”
韩教授一锤定音。刘科长不再多说,拿出合同样本(经由农机厂工会代签),数量不大:大号提篮五十个,中号提篮三十个,小号带盖提篮二十个,炕席二十领,草帽三十顶。要求一个月内交货,质量必须与样品完全一致,验收合格后付款。
看着合同上白纸黑字的数量、规格、价格和交货日期,钱颢哲和何子云的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虽然只是一个小订单,但这是第一笔订单!是柳树沟手工编织品第一次得到正规单位的认可!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桶金”!
他们郑重地在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感觉手中的笔有千钧重。这不是简单的签名,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和对所有人的承诺。
走出研究所的大门,沐浴在省城耀眼的阳光下,两人相视一笑,眼中都闪烁着泪光和难以置信的喜悦。初试啼声,虽然声音还很微弱,但终究冲破了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壁垒,发出了属于自己的声音!
归途依旧漫长,心情却与来时截然不同。他们小心翼翼地护着那份珍贵的合同,仿佛护着襁褓中的婴儿。我知道,这只是开始,更艰巨的生产和交付任务还在后面。但这小小的订蛋,如同第一声春雷,预示着冰河即将解冻,万物终将复苏。柳树沟的创业传奇,终于翻开了实质性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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