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子云背着沉重的失败和更沉重的样品包袱，像一只被霜打蔫的茄子，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挪地回到了柳树沟知青点。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显得格外孤寂。她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只想一头扎进自己的铺位，用被子蒙住头，隔绝这令人窒息的挫败感。
刚走到院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闹声，夹杂着几声带着火气的争吵。
“凭什么又扣我们知青点的工分？我们干的活哪点比社员少了？”是李晓梅带着哭腔的声音。
“就是！那点返销粮本来就不够，再扣工分，让我们喝西北风啊？”赵卫国的声音也拔高了。
“吵什么吵！工分是队委会按规矩评的！你们知青干活是积极，但周会计说了，上次春播你们负责的那块地，出苗率就是比旁边的低！这就是责任！”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响起，是生产队负责记工的刘二虎，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和轻视。
何子云的心沉了一下。又是工分问题。知青点因为“外来户”的身份，在评工分上经常吃亏，返销粮又卡得紧，日子过得紧巴巴。她推开门，看到院子里气氛紧张。李晓梅眼圈红红的，赵卫国梗着脖子，陈建军则阴沉着脸站在角落。刘二虎叉着腰，一副“我说了算”的架势。
“出苗率低的原因调查清楚了吗？”一个沉稳、清晰，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响起，瞬间压过了嘈杂。
何子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从男知青住的西屋走出来。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袖子卷到小臂，露出结实有力的胳膊。裤腿上沾着泥点，显然刚从地里回来。他身姿挺拔，像山崖边一棵扎根深厚的青松。浓眉如墨，鼻梁高挺，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首线。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深邃、明亮，此刻正锐利地首视着刘二虎，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压力。
钱颢哲！知青点里公认的“老大哥”，核心人物。他平时话不多，但做事沉稳可靠，为人公正，文化水平高（高中毕业），在知青中威望很高，连一些村干部对他也有几分客气。
刘二虎被钱颢哲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气势矮了半截，但还是强撑着：“这……这还用调查？明摆着是他们播种时不够仔细……”
“明摆着？”钱颢哲向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刘二虎同志，春播那几天，连续阴雨，我们负责的那片地地势低洼，排水不畅，这是主要原因。当时我就向老周叔反映过，建议推迟播种或者改种其他耐涝作物，是队里为了赶进度强行要求播下去的。出苗率低，是天气原因加上决策失误，怎么能把责任全扣在具体干活的知青头上？”他条理清晰，有理有据，把刘二虎堵得哑口无言。
“这……这……”刘二虎脸涨得通红，支吾着说不出话。
钱颢哲不再看他，转向李晓梅和赵卫国，语气缓和下来，带着安抚的力量：“晓梅，卫国，别急。工分的事情，我会去找老周叔和周会计再核实清楚。该我们的，一分都不能少。”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刚进门的何子云身上，看到她苍白疲惫的脸色和那个显眼的大包袱，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都别围着了，该做饭了。”钱颢哲挥挥手，结束了这场小风波。他走到院子角落的水缸旁，拿起葫芦瓢舀了满满一瓢凉水，仰头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喉结有力地滚动着，水流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滴落，打湿了胸前的衣襟，勾勒出健硕的胸膛轮廓。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身上，仿佛给他镀了一层光晕，沉稳、可靠、充满力量。
何子云默默地看着这一幕。钱颢哲处理纠纷时的冷静、条理和担当，让她在失败的沮丧中，感受到一丝莫名的安心。这个人，似乎天生就有一种凝聚人心、解决问题的气场。
晚饭是照例的玉米糊糊和咸菜疙瘩。气氛有些沉闷。何子云食不知味，机械地往嘴里塞着食物。她感觉有几道目光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尤其是钱颢哲，那目光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她低下头，假装没看见。
饭后，大家各自洗漱休息。何子云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白天供销社的冷脸，县城奔波的徒劳，门卫的呵斥，采购员的推诿，杂货店老板的贬低……一幕幕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晃过。失败的苦涩和巨大的压力让她几乎喘不过气。黑暗中，她悄悄摸出那张写着“改变！柳树沟编织！”的旧报纸，指尖用力着那几个字，仿佛要从上面汲取力量。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停在了女知青屋外。接着，是钱颢哲刻意压低的声音：“何子云，睡了吗？出来一下，有点事。”
何子云的心猛地一跳。他来干什么？是问白天的事？还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披上外套，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月光如水，洒在寂静的院子里。钱颢哲站在那棵老槐树下，身影挺拔。看到何子云出来，他指了指院子角落堆放柴禾的草棚后面，那里更隐蔽些。
两人走到草棚后，月光被挡住大半，光线昏暗。何子云能闻到钱颢哲身上淡淡的汗味和青草泥土的气息，混合着一种沉稳的男性气息。她有些局促地低着头。
“你……今天去县城了？”钱颢哲开门见山，声音低沉温和，没有质问的意思，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何子云身体一僵，点了点头，没说话。巨大的委屈和挫败感瞬间涌上心头，鼻子有点发酸。
“为了这个？”钱颢哲的目光落在她放在脚边的包袱上。何子云这才发现，自己下意识地把包袱也拎了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迎向钱颢哲在黑暗中依然明亮的眼睛。既然他问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她豁出去了！
“是！”何子云的声音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我去供销社，去百货商店，去土产公司……我跑遍了县城可能收编织品的地方！我想帮村里，帮王婶她们，也帮咱们知青点找条活路！”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将白天的遭遇，从门卫的刁难、采购员的推诿到杂货铺老板的贬低，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说到最后，声音里充满了不甘和愤怒。
“……他们看都不看，就说不行！说我们是乡下土货！说我们是投机倒把！凭什么？！”何子云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她倔强地仰着头，不让眼泪掉下来。
钱颢哲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月光透过稀疏的柴草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的表情很平静，眼神却异常专注。首到何子云说完，陷入沉默，微微喘息着。
草棚后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远处几声虫鸣。
钱颢哲没有安慰，也没有评价她的“莽撞”。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所以，你就一个人，背着这么大个包袱，天不亮就跑去县城，碰了一鼻子灰，饭都没吃，又灰溜溜地回来了？”他的语气很平淡，甚至听不出情绪。
何子云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羞愤交加。他这是在嘲笑她不自量力吗？
“是！我就是不自量力！”何子云梗着脖子，带着哭腔，“可我看到了！王婶她们的手艺，值钱！柳树沟漫山遍野的柳条芦苇，是宝贝！凭什么我们就该一辈子受穷？凭什么我们就不能靠自己的双手改变命运？！”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尖锐，带着压抑己久的呐喊。
钱颢哲看着她，看着这个平时沉默寡言、此刻却像只炸毛小兽般倔强的姑娘，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惊讶，有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
他没有回答她的质问，反而向前一步，弯下腰，伸手去拿她脚边的包袱。
“你干什么？”何子云下意识地想护住。
“让我看看，”钱颢哲的声音不容置疑，“看看你口中值钱的‘宝贝’，到底是什么样。”
何子云犹豫了一下，松开了手。钱颢哲解开包袱皮，露出了里面精心包裹的篮子、卷好的席子和草帽。他拿起那个大号的提篮，走到稍微亮一点的地方，借着月光，仔细端详。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带着长期劳作的薄茧。他仔细地着篮子的表面，感受篾条的柔韧光滑；他检查提手的安装处，测试其牢固程度；他观察编织的花纹，手指在“人字纹”和“十字纹”的交错处停留；他甚至掂量了一下篮子的分量，感受其扎实的用料。
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眼神锐利得像是在检阅一件艺术品，又像是在评估一件武器。月光勾勒出他专注的侧脸轮廓，高挺的鼻梁，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严肃认真的魅力。
何子云紧张地看着他，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会怎么评价？会像那些采购员一样嗤之以鼻吗？
良久，钱颢哲放下篮子，又拿起炕席和草帽仔细看了看。他转过身，重新走回阴影里，站在何子云面前。
黑暗中，何子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受到他那双深邃的眼睛正凝视着自己，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重量。
“东西，”钱颢哲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确实不错。比供销社卖的那些机器压的强多了。王婶的手艺，名不虚传。”
何子云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他肯定了？
“但是，”钱颢哲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何子云，你想过没有？供销社不收，不仅仅是因为东西‘土’。计划经济这根弦，没那么容易松。他们进货有固定渠道，有指标，有级别。我们这种没名没分、零敲碎打的小作坊，在他们眼里，连‘计划’的边都沾不上。人家凭什么为你冒风险、破规矩？”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还有，你想靠这个‘改变’柳树沟？想带着大家干？那你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干？靠你一个人背着包袱，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碰壁吗？”
一连串的问题，像冰冷的雨点砸在何子云刚刚燃起一丝希望的心上。是啊，她只凭着一腔热血和模糊的计划就冲了出去，根本没想过更深层的阻力，更没想过后续的阻织。
“我……”何子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哑口无言。满腔的热血和委屈，在钱颢哲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分析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她以为自己是孤勇者，在他眼里，可能只是个莽撞的傻瓜。
巨大的羞愧和更深的迷茫瞬间淹没了她。她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刚才强撑的倔强土崩瓦解。
钱颢哲看着眼前这个仿佛瞬间被抽干力气的女孩，月光下，她单薄的肩膀显得那么无助。他沉默了几秒，然后，出乎意料地，他并没有继续打击她，反而轻轻叹了口气。
“东西先收好。”他的语气缓和了些，“天晚了，回去睡吧。这事……急不来。”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何子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包含了审视、探究，或许还有一丝……对这个突然展现出巨大勇气和执着女孩的重新评估？然后，他转身，高大的身影融入了知青点的黑暗之中，脚步声沉稳地远去。
何子云独自站在草棚后的阴影里，抱着冰冷的包袱，心乱如麻。失败的苦涩还在，但钱颢哲那冷静到残酷的分析，却像一盆冰水，让她发热的头脑瞬间清醒了许多。她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创业这条路，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崎岖、复杂百倍。
钱颢哲……这个平日里沉稳可靠的知青领袖，今晚在她面前展露出的锋芒——那份洞察世事的冷静、一针见血的犀利以及那份……让她感到莫名压力的强大气场，都深深地烙印在了她的脑海里。他像一座沉默的山峰，横亘在她模糊的创业蓝图前，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也隐隐感到了一丝……可能存在的希望？
夜风吹过，带着寒意。何子云紧了紧怀里的包袱，望着钱颢哲消失的方向，眼神中迷茫未散，但那份不甘的火苗，却在冰冷的现实分析中，燃烧得更加内敛和坚定。她知道，自己需要重新思考，需要更周全的计划。而钱颢哲……这个锋芒初露的知青领袖，似乎成了她绕不过去的一道坎，或者说，一个她必须争取的关键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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