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窗台上那盆碗莲的茎蔓，悄然无声地沿着水的脉络生长。几日后，一个风柔日暖的午后，婉心正在小书房里临摹字帖，窗外的鸟儿叫得格外欢实。蝉鸣未起，春风带着御花园未曾消散的莲香气息，穿过开着的支摘窗，拂动了桌案上的书页。
“公主，”贴身丫鬟挑帘进来，眉眼间带着点压不住的笑意，声音却放得又轻又快，“西边廊下二门处，有位小傅大人身边伺候的墨书小哥儿来了，递了这个进来，说是他家大人前日应允郡主的。” 她说着，双手恭敬地捧上一个扁平的、两尺有余的紫檀木匣。
婉心笔下悬停的“永”字最后一捺顿在了宣纸上，晕开一小团墨迹。她搁下紫玉笔管，心头轻跳，接过那沉甸木匣。甫一打开，便有极清雅的木质气息扑面而来，带着点若有似无的松针清气。匣中铺着柔软的靛蓝细锦，其上静静躺着两幅精心装裱过的水墨画。画纸是上好宣纸，微微泛着含蓄的旧色。
第一幅，画的正是那日湖心亭畔。亭台只取一角飞檐，大片留白全给了波光潋滟的湖面。湖心几丛亭亭玉立的荷，笔触清劲疏朗，墨色淋漓处能窥见水光流转。其中一茎莲蓬被特写放大，几颗的莲子憨态可掬地探头，生机勃勃，其意趣盎然处，仿佛风一吹就能跌落湖中。画的角落，用小楷题着一行娟逸的字：“壬寅春，偶感湖心亭畔莲蓬之趣，与婉心郡主同赏，特记之。 宴泽。”
指尖轻抚过那新鲜的墨痕，婉心仿佛又看到那日他指着莲蓬时的专注侧脸。她轻轻抽出这幅画，想看得更仔细些，却发现画纸背后，似乎还藏着东西。
匣子底层，紧贴着靛蓝细锦，竟还小心收着一轴更窄小的绢本小卷。展开来看，是单独的一株莲蓬素描，比方才那画上的更显活泼稚气，每一笔都透着新鲜出炉的温度。旁边另有一行小字，墨色犹润：“仓促试笔，拙作奉上，博郡主一哂。”
看到这“拙作”两字，和那跃跃欲试又带点紧张收笔的线条，婉心忍不住笑出声来，清脆的笑音如檐下风铃，惊得窗边的鸟儿扑棱棱飞走两只。心中那点若有若无的悸动，被这点小心翼翼的“拙”撞了个满怀，泛开一圈甜丝丝的暖意。
她将那幅素描单独拿开，下方竟还压着一样东西——一方用细棉布裹得齐整的砚台。是块老坑松烟墨，石质细腻润泽，墨色沉静如一汪寒潭，表面并无繁复雕刻，只在一角，浅刻了一朵欲放未放的、线条简练的莲苞。像极了某人内敛外表下那点不易察觉的情愫。
与此同时，重重宫苑深处。晴儿刚侍奉太后用过午膳，回自己偏殿小憩。才净过手，大宫女便奉上一个托盘，盘中是一个小巧的青瓷香插，并一封洒金粉笺。
“格格，刚外宫门递进来给您的帖子。说是王府二公子，特地给格格送来的。”
宫女的声音带着点恰如其分的恭敬，听不出任何多余情绪。
晴儿接过那香气清雅的香插，目光落在下面那封折得齐整的洒金笺上。笺纸微硬，带着点木料的独特清香。她捻开笺口，抽出信纸，是王府常用的淡黄竹纸。纸上只有一行字迹沉稳劲瘦的墨字：
“晚霞映雪，露染胭脂，花时难再。恭候格格雅鉴。景舟顿首。”
短短几句，并无多余辞藻，却字字千金。她甚至能想象出那“露染胭脂”西字落笔时，他那双常执刀笔、如今只惯握笔墨的手上，那沉稳的力道。她想起昨夜在廊下漫步，嗅见风里那缕若有似无的、属于他庭院晚花的清冽微香。原来他不仅养了那株奇花，更深谙其最动人的时刻在“露染”之时——那份心思之细密精准，倒真配得上他那份对于花木的执着。
指尖拂过“花时难再”西字，一种微妙的紧迫感夹杂着默契的确认悄然生起。这花，如人心绪，过了最美的时辰，便难追回。这邀约，便是刻不容缓了。
她指尖捻过那枚常戴的青玉莲纹镯，触手温润。沉吟片刻，转向侍立一旁的女官：“去知会内务府一声，明日午后若有闲暇，我想出宫一趟，探望静慈庵礼佛的太妃。” 她顿一顿，目光落在窗台上几盆开得正盛的宫苑芍药上，语气平淡自然，如同谈论天气，“再寻一身素净些的常服出来备着，颜色别太鲜亮了，明日要去庵堂，总归不宜太艳。前日瞧见内务府新送来的那匹雨过天青色的杭罗，就不错。”
女官垂首应下：“是，格格。” 她心下清明，格格素来端雅持重，颜色选得这般清淡雅致，又借口探访礼佛的太妃出宫，自然是极稳妥周全的安排。
晴儿走到窗边，俯身修剪了一下那盆芍药旁逸斜出的嫩枝，动作熟稔优雅。窗下的光斜映在她专注的侧脸上，那枚莲纹青玉镯在日光下流转着更为澄澈的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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