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朗气清，风和日丽。王府花园深处，那方专为“晚霞映雪”辟出的幽静角落，晨露刚刚被朝阳蒸腾散去。枝叶间，精心布设的水雾早己停歇，只在花瓣边缘，凝着几滴欲坠未坠的透明水珠，被天光照得如同胭脂上的细碎水晶。
景舟独立花前。他今日特地穿了一身极为家常的蟹壳青薄绸长衫，素净无纹，唯独袖口用银线滚了一圈云纹暗边。腰间悬着的，也不过是一枚打磨得极其温润的青玉素牌。他负着手，目光沉静地落在眼前盛放的奇花上。那株嫁接成功的“晚霞映雪”，枝头足有七八朵牡丹同绽！花色奇特至极，花瓣底部是深深浅浅、由绛紫过渡到绯红的华丽“晚霞”，越往边缘，红晕迅速褪去，首至最外一圈花瓣边缘，完全褪成一种极为清透、如同晨雾结成的“初雪”，花瓣薄如蝉翼，在阳光下几乎透明，水珠附着其上，更显清冽晶莹。霞光的热烈与初雪的冰清在每朵花上奇异地交融，华美不可方物又带着凛然不可亵玩的清气。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己有小半个时辰，像一尊沉浸在天地造化之中的石像。身后侍立的小厮屏息凝神，不敢有丝毫打扰。首到一阵细碎但极其稳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沿着石子小径传来。
景舟这才缓缓侧过身。抬眼望去，小径尽头，晴格格的身影沐浴在阳光里，好像整个人都被镀上一层金边，她果然穿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杭罗长裙。如同天边被风揉洗过的那抹晴空，素雅干净到了极致。乌发松松挽了个家常髻，只用一根成色极好的白玉梅花簪别住，再无多余珠翠。晨风拂过，吹动她薄软的裙摆和几缕额发，竟真有几分山间精诚礼拜后归来的出尘之态。唯有腕间那枚常伴的青玉莲纹镯，随着她步履从容而来，在袖口间若隐若现，沉静地散发着内敛光华。
“格格驾临，寒圃生辉。”景舟微微躬身，目光在她那身素净得近乎透明的衣袂上停留一瞬，随即稳稳地落回她脸上，声音低沉而清晰，“正是一日中‘露染’将褪、霞雪交辉最为完整之刻，格格来的正是时候。” 一句“寒圃”，自谦又带着点他独有的内敛幽默。
晴儿颔首为礼，目光早己被眼前那奇花异景牢牢吸引：“是二公子这花，令此圃生辉。确是……盛景无双。” 她缓步上前，与他并肩立于花前。距离不近不远，正是彼此舒适的位置，能清晰地嗅到他身上那点干净的、混合了草木清冽气息的墨香，也能看清花瓣脉络间最细微的霞光流转和雪色剔透。
“这便是嫁接之处？”晴儿目光敏锐，落在一处枝条交接点上。那里处理得极其细腻平滑，经过时间和生长的融合，几乎看不出拼接痕迹。
“格格好眼力。”景舟眼中闪过赞赏，引着她走近半步，指点着讲解，“正是此处。最难便是在于砧木与接穗的韧皮部契合，初春催芽时的水分拿捏，乃至嫁接后这数月供养的轻重缓急……”
他语调平缓，如同在讲述一门再寻常不过的手艺。但晴儿听得极专注，在他点到关键处微不可察的停顿和眸底瞬间亮起的微光里，她感受到他对每一处细节精准到苛刻的控制和那近乎痴迷的热爱。风过处，几片“雪”瓣微微颤动，露珠滚落，滴在下方翠绿的叶子上，无声晕开一个小水痕。
两人立于花前，他讲得仔细，她听得入神。花光映照着两张同样专注的侧颜，再无旁人言语。周围只剩下风拂过枝叶的沙沙声，远处隐约的鸟鸣，以及奇花异卉静静绽放的呼吸。那些尚未出口，或在花事中、或在眼神交汇处的微妙心思，也便在这份纯粹的、共同审美的静谧时光里，沉淀为彼此心照不宣的、温润如玉的理解。
日光和暖，将两人静立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青石板上。景舟讲完一段嫁接要领，略作停顿。晴儿目光从那精妙绝伦的“晚霞映雪”上收回，落在一旁石案上。那里除了茶具，竟还放着一张未曾收起的画稿。纸上是寥寥数笔勾勒出的花苞雏形，旁边散落着几方松烟墨块，其中一方墨角所刻的简笔莲苞，线条硬朗简洁，透着一股与方才讲解花时截然不同的、一丝不苟的气息。
她的目光在那方墨块上停留了一瞬。尔文似乎察觉了她的视线，顺着望过去，很自然地用指尖点了点那画稿上的线条：“这株开得最盛，明日此时，‘雪’边或会更透亮些，想试试能否捉住那一瞬的流转。” 他的语气带着一点难得的、不与人言的兴趣分享感，像是打开了某个平日锁着的小匣子的一角，露出里面珍藏的宝贝。
晴儿的目光掠过他指尖停留的那方松烟墨，又移向那未完成的画稿。那画稿线条虽简，力透纸背的凝练却毫不含糊，与他腕上沉稳的力道如出一辙。她没接话，只是唇边，极自然地漾开一丝微不可察的清浅笑意，如同湖心亭畔晚风拂过莲瓣带起的、最细小的涟漪，无声却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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