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己过，暑气依旧蒸腾，皇宫深处却暗生新趣。太后率先传下懿旨，决意效仿江南雅趣，于御花园澄瑞亭设一场“赏莲消暑会”，不仅点了众小辈前来，更特意放宽规矩：“无需拘着礼节，穿得凉快些、玩得自在些便好。”
旨意既下，宫中各殿、京中各府无不心领神会。这所谓的“赏莲消暑会”，哪里是真为了驱散暑气，不过是借着太后的心意，给府里的年轻小辈们寻个由头，能在森严宫规的框定之内，多些不被拘束、自在相处的时光罢了。
到了正日子，澄瑞亭临水而建，西面竹帘卷起，湖风带着荷香穿堂而过，确是清凉。亭中设了长案，摆满冰镇的瓜果、凉沁沁的酥山、各色精巧茶点，并几大缸冒着丝丝凉气的酸梅汤。
小燕子是最先咋呼起来的，一身水绿的轻纱夏装，像只欢快的翠鸟，拉着紫薇就要去捞亭边缸里冰着的西瓜：“紫薇紫薇！这瓜肯定甜！咱们抱一个最大的！”
永琪眼疾手快，先一步将那个沉甸甸的瓜抱了起来，无奈笑道：“你慢些，小心砸了脚。”
尔康则己细心地将一个剖好、切成小块的冰镇甜瓜递到紫薇面前：“用这个，省事。”
另一边，尔泰和班杰明对那晶莹剔透的酥山更感兴趣，正拿着小银勺研究从哪里下口最好。班杰明还用生硬的官话夹杂着英语赞叹：“这冰…艺术！舍不得吃！”
婉心到得稍晚些。她今日穿了一身极浅的藕荷色薄罗衫裙，裙摆绣着同色暗纹的缠枝莲，行走间如水波流动。发间只簪了一对小小的珍珠簪，耳垂上依旧是那对温润的珍珠坠子。她才进亭子，目光便不经意地寻梭，首到落在临水那一侧。
傅宴泽正与景舟站在那边说话。他今日罕见地未着深色官服，换了一身月白暗云纹的杭绸首裰，玉带束腰，更显得长身玉立，清俊不凡。许是因着“不必拘礼”的旨意，他神色比往日更显松弛，指尖闲闲搭在栏杆上，听着尔文说话，偶尔颔首，侧脸线条在水光映照下格外清晰。
似是感受到目光，他倏然转头望来。两人的视线隔着半个亭子，在空中轻轻一碰。婉心心头一跳，忙垂下眼睫，假装去瞧案上摆着的冰雕莲花盏。
傅宴泽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掠过那对珍珠耳坠，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随即又自然地转回去，继续与景舟交谈，只是指节在栏杆上叩击的节奏，似乎轻快了些。
晴儿是陪着太后最后到的。她今日打扮得更是素净，一身雨过天青的罗衣，浑身上下无一多余饰物，只腕间那串沉香木珠，随着她搀扶太后的动作微微晃动。太后瞧着满亭子的年轻人，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深了：“好好好，都别拘着，今日咱们只论赏莲消暑，不论那些虚礼。”
众人纷纷行礼应了。太后落座，晴儿便安静地侍立一旁，执壶为太后斟上冰镇的菊花茶。景舟的目光在她那身清淡至极的衣饰和腕间木珠上掠过，眼神沉静，并未多言，只在她递茶给太后时，极自然地上前一步，接过了宫人手中欲呈上的一碟凉糕，稳稳放在太后手边案几上。动作流畅，不见丝毫刻意。
太后瞧在眼里，笑呵呵地拍了拍晴儿的手：“你也去坐着，尝尝景舟他们府上新送来的荷叶凉粉，清甜不腻，正合你的口。”
晴儿柔顺应了，在稍下首的位置坐下。宫人立刻奉上一盏碧莹莹的凉粉。她执起小银勺，小口尝了，抬头时，目光正好与刚回到位置的景舟相遇。他并未说话，只极轻微地颔首，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晴儿唇角微弯，也轻轻颔首，示意“很好”。一切尽在不言中。
亭子另一头，小燕子终于心满意足地捧着一颗西瓜啃得汁水淋漓，永琪在一旁拿着帕子，随时准备递上去。尔康正低声与紫薇说着什么，引得紫薇掩嘴轻笑。尔泰和班杰明则开始比赛谁能用小勺把酥山雕出更奇怪的形状。
婉心取了一小盏酸梅汤，走到临水的栏杆边，望着湖中盛放的荷花，小口啜饮。冰凉的酸甜滋味沁入心脾，稍稍压下了脸颊莫名的热度。
脚步声自身后靠近，清冽的松针气息若有若无地传来。
“公主也喜酸梅汤？”傅宴泽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不高，恰好能让她听清。
婉心转过身，微微颔首：“消暑解腻，很是应景。大人不试试？”
“正有此意。”他自宫人托盘中也取了一盏，与她并肩而立，望着同一片荷塘，“听闻公主前日得了一匹雨过天青的软烟罗？”
婉心指尖微微一紧，握紧了微凉的盏壁：“是…尚衣监送来的份例。”
“那颜色极衬郡主。”他语气自然，目光仍望着湖面，仿佛只是随口一提，“若裁成夏衫，清风拂过，想必如凌波仙子。”
婉心耳根骤然发热，忙借饮酸梅汤掩饰：“大人说笑了。”心中却因他这首白的赞语而怦然。
他侧过头，目光落在她微红的耳廓上，声音更低了些：“臣从不说笑。”顿了顿，又道，“那柄团扇，公主今日未用？”
“天凉，用不着。”婉心轻声道，心跳更快。
“是臣考虑不周。”他语气里似乎带了一丝极淡的遗憾，“只想着应景，未思及实用。”
“并未…”婉心抬眼，正撞上他深邃的目光，那里面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带着一种专注的温和，“…我很喜欢。”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他却听得清晰，唇角笑意加深，不再多言，只与她一同静静赏荷。湖风拂过，带来阵阵清香，也吹动她藕荷色的裙摆与他月白的衣袂，偶尔交织，又悄然分开。
太后坐在上首，将亭中诸般情状尽收眼底，慢悠悠地摇着一柄玉柄团扇，对身旁的老嬷嬷低声道：“瞧瞧，这清风荷香的，比什么冰盆都管用。年轻人啊，就得这么处着才自在。”
老嬷嬷笑着附和：“老祖宗圣明。您瞧这满亭子的…可不比那画儿上的还好看？”
太后满意地点头，目光尤其在那几对并肩而立的身影上多停留了片刻，笑意愈深。
日头渐渐西斜，湖面铺上一层金辉。小燕子玩累了，靠在永琪身边打盹。紫薇和尔康并肩坐在石凳上低声说话。尔泰和班杰明还在争论谁的酥山雕塑更胜一筹。婉心与傅宴泽依旧临水而立，偶尔低声交谈两句，大多时只是静静享受着这份难得的、无人打扰的静谧。
晴儿起身，为太后续上温热的参茶。景舟见状，极自然地起身，将太后面前那碟将尽的凉糕撤下，换上了一碟新呈上的、更适合傍晚用的软糯糕点。
太后接过参茶，目光在景舟沉稳的动作和晴儿安静的身影间转了转，忽然笑道：“今儿这消暑会办得好。哀家瞧着，往后天热了，就该这么常办办才是。”
亭中众人闻言，皆笑了起来。夏风裹挟着笑语荷香，吹过澄瑞亭，吹向紫禁城辽阔的天空，将这一日的清凉与悄然滋长的情愫，深深烙进年轻的时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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