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西湖,水汽氤氲,远山如黛,空气里弥漫着泥土与草木被雨水洗后的清新气息。紫薇身世的风波,如同那场夜雨,来得猛烈,去得悄然,水面之下暗流涌动,水面之上却不得不维持着一派风平浪静。皇帝未再公开提及此事,紫薇的院落依旧守卫森严,一切仿佛又重新回到了原点,只是每个人心中都清楚,有些东西,己经彻底不同了。
这日,皇帝兴致忽起,欲往西湖孤山赏梅,言道雨后初霁,梅蕊含露,正当其时。圣驾出行,仪仗虽比在京时简省许多,依旧威仪赫赫。龙舟破开碧波,向孤山方向缓缓驶去。
婉心随行在命妇的舟船上,凭栏而立。湖风带着湿意拂面,吹动她鬓角的碎发。她目光掠过前方御舟的船尾,隐约可见皇帝与几位重臣的身影,紫薇似乎并未随行在侧。她心中微叹,收回目光,却正对上不远处另一艘官船上,傅宴泽投来的视线。
他今日穿着一身石青色的常服,立于船头,正与身旁的工部官员指点着湖岸堤防,神情专注。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侧首望来,隔着粼粼水波,对她极轻微地颔首示意,眼神沉静依旧,却似乎比往日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安抚?
婉心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回以颔首,随即转开视线,望向远处如烟似雾的孤山轮廓,心跳似乎漏了一拍。他总是这般模样,于无声处,递来一丝令人心安的默契。
舟船靠岸,孤山梅林果然不负盛名。经雨洗涤,千万株梅树缀满晶莹水珠,或红或白,或含苞或怒放,冷香袭人,沁人心脾。皇帝心情颇佳,漫步梅径,与随行臣工谈笑风生,偶尔吟诵几句咏梅诗词,气氛一时轻松不少。
小燕子早忘了前几日的紧张,拉着永琪在梅林里来回穿梭,大呼小叫地比较哪株梅花更漂亮。尔康紧随在皇帝身侧不远,神色虽仍凝重,却比前几日舒缓了些许。紫薇未至,他担忧的目光便少了落处,更多了几分隐忍的焦灼。
景淮对赏梅兴趣缺缺,注意力很快被林间几块奇形怪状的太湖石吸引,拉着尔泰研究起来。班杰明则如获至宝,速写本翻得飞快,恨不得将每一株梅树的姿态都记录下来。
婉心与晴儿缓步跟在人群稍后。晴儿今日穿了一身月白缎绣折枝梅的氅衣,清冷如玉,与这梅林景致相得益彰。她偶尔驻足,细看一枝形态别致的绿萼梅,神色专注沉静。
婉心走在她身侧,目光却不自觉地搜寻着前方。傅宴泽并未紧随圣驾,而是落后几步,正与景舟并肩而行,两人低声交谈着,似在议论堤防水利之事。景舟神色沉稳,偶尔颔首,傅宴泽则侧身讲解,手势沉稳,条理清晰。
行至一株老梅下,皇帝停步赏玩。那老梅枝干虬结,花开如雪,幽香格外浓郁。众人自然纷纷驻足赞叹。
婉心也停下脚步,仰头望去。阳光透过繁密的花枝,洒下斑驳光影,映得她脸颊微暖。她微微眯起眼,深吸一口清冽梅香,多日来的沉郁心绪似乎也舒展了些许。
忽觉身侧有人靠近,清冽的松针气息淡淡传来。她未来得及回头,便听傅宴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声音低沉而平稳,恰只有她二人能听清:“公主,此处石阶湿滑,留心脚下。”
婉心侧首,见他不知何时己来到身侧,目光并未看她,只望着那株老梅,仿佛只是随口提醒。他指尖似是无意地虚虚指向她前方一步之遥的一块青石板,那石板上果然覆着一层不易察觉的湿滑苔藓。
“多谢傅大人提醒。”婉心低声道,小心地避开了那块石板。
傅宴泽并未多言,微一颔首,便自然地步至那株老梅的另一侧,与景舟继续方才的谈话,仿佛只是短暂路过。
景舟的目光自梅枝上移开,淡淡扫过傅宴泽,又落在婉心微微泛红的耳廓上,眼神深邃,未发一言。
晴儿在一旁静静看着,唇角弯起一丝极淡的、了然的弧度,转而指向枝头一朵半开的红梅,对婉心轻声道:“心儿,你瞧那朵,颜色倒像是用胭脂染过似的。”
婉心顺势望去,借以掩饰方才瞬间的慌乱,点头应和:“是啊,红得真透。”
赏梅约莫半个时辰,皇帝便起驾回舟。众人依序随行。
登船时,因踏板湿滑,小燕子差点滑倒,幸得永琪眼疾手快扶住,惹得皇帝回头笑骂了一句“冒失丫头”,气氛倒是活络了些。
回程路上,婉心依旧凭栏。湖风比来时更劲了些,吹得她衣袂翻飞。她下意识地拢了拢披风。
一艘快艇自侧后方驶来,超过官船,艇上站着几名侍卫,似是前方探路的。快艇驶过激起的波浪让官船微微晃动了一下。
婉心猝不及防,身子微微一晃,忙扶住栏杆。
几乎同时,一道青灰色的身影迅捷而稳妥地移至她身侧,并未触碰她,却恰好挡在了她与船身摇晃之间,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傅宴泽的声音依旧平稳,响起在她身侧:“公主,风大了,还是早些进舱歇息为好。”
婉心抬眸,见他不知何时又来到了近前,目光沉静地望着湖面,侧脸线条在风中显得格外清晰冷峻。
“嗯。”她低声应道,却没有立刻移动。他的身形挡住了大部分湖风,方才那瞬间的晃动带来的心悸悄然平复。
两人一时无话,并肩立于船头,望着前方御舟破开的白色浪痕,以及远处渐渐清晰的、西湖岸边的亭台楼阁。
“紫薇姑娘之事,”傅宴泽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融在风里,几乎听不真切,“公主无需过于忧心。陛下...自有圣断。”
婉心猛地转头看他。他依旧目视前方,神色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只是评论天气。
他...他竟主动提及了!在这风口浪尖,人人讳莫如深之时!婉心心中巨震,指尖微微收紧,半晌,才低声道:“...我明白的。只是...”
“局势尚未明确,还是静观其变为上。”他打断她,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笃,“公主保重自身安全,便是...最好的关切。”
他说完,微微侧首,目光极快地在她脸上掠过,那眼神深邃,仿佛蕴藏着千言万语,却又迅速归于沉静。随即,他微一颔首,便转身走向正在与工部官员查看图纸的景舟,仿佛只是过来与她说了句无关紧要的闲话。
婉心怔在原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那因紫薇而起的纷乱焦虑,竟奇异地被他这短短两句话抚平了大半。他看透了她的担忧,并以一种极其隐晦却坚定的方式,给予了回应与安抚。
回到行宫,己是午后。婉心刚踏入院落,丫鬟便捧着一个细长的紫檀木盒迎上来:“公主,您回来了。傅大人府上的墨书小哥儿刚送来的,说是大人吩咐,今日风大,郡主吹了风,恐有寒气,特送此物来。”
婉心打开木盒,里面并非药材,而是一卷新裱好的画轴。展开来看,竟是今日孤山梅林的写意小品。画中并非全景,只取了一角:几株疏梅,一块湿滑的青石板,远处舟影模糊,题款处只有极小的两个字:“慎步”。墨迹犹新,笔意疏朗,带着一股清冷梅香。
她指尖拂过那“慎步”二字,想起白日里他低声的提醒,以及船头那无声的守护与寥寥数语,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他将所有的关切与提醒,都藏在了这墨香画意之中。
她将画轴小心卷起,对丫鬟道:“去将我前日收着的那罐‘雪顶松针露’找出来。”
丫鬟应声而去。婉心走到书案前,研墨铺纸。她沉吟片刻,并未题诗作画,只以极工稳的小楷,抄录了一阕前朝咏梅的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写罢,她将笺纸仔细折好,放入一个素白信封中,并未署名,只让丫鬟连同那罐松针露一并给墨书带回。
有些心意,无需言明,彼此懂得,便是最好。
窗外,夕阳西下,将西湖水染成一片瑰丽的橙红。行宫内外,依旧静默无声,却仿佛有某种默契的暖流,在这看似平静的湖面之下,悄然涌动,静待着最终的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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