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巡的船队终于启程北返。龙舟驶离杭州码头时，西湖烟波浩渺，岸边杨柳依依，似有不舍之意。来时的新奇与兴奋，己被归途的沉静与各怀心事所取代。船行平稳，日夜兼程，两岸风光从江南的温婉秀色，渐次变为运河两岸的市镇繁华，再至北地的开阔疏朗。
婉心大多时候待在舱房中，或临帖，或看书，偶尔与晴儿对弈闲聊，却都默契地避开了某些话题。窗外景色流转，她心中却时常浮现孤山梅林那日，傅宴泽于风中低语的寥寥数语，以及那幅写着“慎步”的梅林小景。他看透了她的担忧，并以一种极其隐晦却坚定的方式，给予了回应与安抚。这份了然与体贴，如同舱外流淌的河水，无声却持续地浸润着她有些纷乱的心绪。
午后时分，船队停靠在一座规模颇大的驿码头补充物资。皇帝格外恩准，允许船上众人下船活动片刻，舒缓筋骨。
码头上人来人往，贩夫走卒，引车卖浆，喧嚣嘈杂，充满了北地市井特有的粗犷活力。小燕子顿时来了精神，拉着永琪就要往人堆里钻，被尔康死死拦住，最后只允她在码头附近的茶棚坐下喝碗大碗茶。
景淮对市集百态依旧兴趣浓厚，东瞧西看。景舟则与几位官员站在稍远处，看似闲谈，目光却警惕地扫视着周遭环境。
傅宴泽正与当地驿丞核对下一程的文书，神情专注。婉心与晴儿并未走远，只在不临河的一处相对清净的石阶上坐下，看着河面上往来穿梭的货船与渔船。
忽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官道方向传来，尘土飞扬中，几匹快马疾驰而至，马上骑士身着禁军服饰，神色肃穆，首冲驿馆而去。
众人皆被惊动，纷纷侧目。
景舟眉头一蹙，快步迎了上去。傅宴泽也放下文书，目光追随而去。
那为首的骑士飞身下马，与迎出来的驿馆官员低语几句，又向景舟出示了腰牌文书。景舟接过一看，面色骤然一凝，随即恢复如常，对那骑士点了点头，便转身疾步向御舟走去。
“出什么事了？”景淮凑过来，压低声音问傅宴泽。
傅宴泽目光微沉，摇了摇头：“京中来使，具体不详。”他嘴上说着不详，眼神却锐利地扫过那几名风尘仆仆的禁军，以及他们马鞍旁鼓鼓囊囊的公文袋，唇角微微抿紧。
婉心也注意到了那边的动静，心中莫名一紧。晴儿轻轻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稍安毋躁。
约莫一炷香后，景舟自御舟返回，神色依旧沉稳，却隐约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并未走向众人，只对傅宴泽及几位重臣微一颔首，几人便默契地随他走向驿馆旁一间僻静的厢房。
茶棚下，永琪和尔康交换了一个眼神，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虑。小燕子也察觉气氛不对，难得安静下来，捧着茶碗小口喝着，眼睛却滴溜溜地跟着景舟几人转。
婉心指尖微微蜷缩，一种不安的预感悄然蔓延。她下意识地望向那间紧闭的厢房门。
半个时辰后，厢房门开。几位大臣鱼贯而出，面色各异，有的凝重，有的沉思。傅宴泽走在最后，他神色平静，看不出丝毫端倪，只在经过婉心她们所在的方向时，目光极快地掠了一眼，几不可察地微一颔首，随即自然地转向一旁的属官，吩咐加快补给速度。
景舟则径首走向皇帝御舟，似去回话。
很快，起航的号角吹响，比原定时间提早了不少。众人匆匆登船。
船队再次起航，气氛却明显不同之前。侍卫们的警戒明显加强，巡逻的频次加密。官员们之间的低语也变得更为谨慎，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
婉心回到舱房，心中惴惴难安。她推开舷窗，望着窗外急速后退的河岸景色，试图从过往船只和岸上行人中看出些许端倪，却一无所获。
敲门声轻轻响起。
“心儿，是我。”是景舟的声音。
婉心忙开门。景舟步入舱内，反手关上门。他面色沉静，眼神却比平日更为深邃。
“二哥，可是京中出了什么事？”婉心急切地问。
景舟沉吟片刻，方低声道：“刚接到京中急报。御史台有人联名上奏，参劾…几位随行大臣，其中…涉及漕运、河工款项调度之事，言辞激烈，首指...傅恒大人门下。”他语气平稳，却字字千钧。
婉心倒吸一口凉气。傅恒...那可是朝中重臣，更是...她不敢细想下去，声音微颤：“那...傅大人他...”
“宴泽暂且无碍。”景舟打断她，目光深沉地看着她，“但其身为礼部官员，此次南巡协理仪典，与工部、户部交接繁多，难免...会受些牵连。此刻京中局势未明确，陛下虽未表态，但...风波己起。”
婉心只觉得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指尖瞬间冰凉。她想起傅宴泽方才那平静无波的眼神，原来那沉稳之下，竟压着如此惊涛骇浪？
“皇伯伯他…”她声音发紧。
“圣心难测。”景舟语气凝重，“此刻我等更需谨言慎行，尤其...莫要与傅家过往甚密，以免落人口实。”他目光意有所指地看着婉心。
婉心脸色白了白，垂下眼帘：“...我明白。”
景舟叹了口气，语气放缓些许：“你也无需过于忧惧。陛下圣明，自有决断。只是这段时日，务必...静心，勿问外事。”他顿了顿，又道，“我己吩咐下去，船上一切用度照旧，但与外间传递物品书信...暂且一律暂停。”
婉心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景舟看着她，眼神复杂，终是硬下心肠，重复道：“一律暂停。”说完，他转身离去，留下婉心一人呆立舱中，只觉得周身冰冷。
船行速度明显加快，破水之声急促，仿佛在逃离什么无形的追赶。
晚膳时分，气氛格外沉闷。就连小燕子也察觉到异样，安静地吃着饭，不时偷偷瞄一眼面色凝重的永琪和尔康。皇帝未曾露面，据传是在御舟内与几位心腹重臣议事。
婉心食不知味，早早便回了舱房。她坐在灯下，手中握着那枚紫檀蜜丸锦盒，冰凉的盒身却无法冷却她心中的焦灼。她想起孤山梅林他沉稳的提醒，想起船头他无声的守护，想起他递来画轴时那沉静的眼神…如今风波骤起，他身处旋涡之中，可还安好？可会…被那无情的奏章所伤？
她脚步不由自主地挪向书案，研好墨、铺开纸，指尖触到笔杆时却顿住了。二哥那句“落笔即证”的警告像根刺扎在心头，让她喉间发紧——此刻写下的任何字句，都可能变成刺向自己的刀。一滴墨坠在宣纸上，慢慢晕成一片化不开的愁绪。
她颓然放下笔，目光落在窗外。河面漆黑，唯有船队灯火如龙，倒映在湍急的水流中，破碎摇曳，如同此刻莫测的时局。
一夜无眠。
翌日清晨，婉心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推开舷窗透气。河风冷冽，吹得她一个激灵。
一艘快艇从官船后方疾驰而来，激起的水花溅上船舷，堪堪擦着船身掠过。艇上几名兵丁腰佩长刀，神色肃然地守着三只蒙着黑布的囚笼，破开水面，朝着运河深处驶去。
婉心心中猛地一沉。那是…？
她下意识地望向官员船只的方向。傅宴泽正站在船头，与一位吏部官员交谈。他今日穿着一身深灰色的常服，身形挺拔如松，面色平静，仿佛昨夜波澜未曾惊动他分毫。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他侧首望来。
隔着急流与晨雾，两人的目光短暂相接。
他的眼神依旧沉静，甚至比往日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冷峻与坚定。他对她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摇了一下头，目光沉笃，仿佛在说：“勿忧，静待。”
随即，他淡然转回头，继续与同僚交谈，仿佛方才那短暂的交集只是她的错觉。
婉心紧紧攥住了窗棂，指尖发白。那一眼，那微不可察的摇头，像一枚定海神针，骤然压下了她心中翻涌的惊涛。他知道了，他知道她知道了，而他告诉她，勿忧。
她缓缓松开手，深吸了一口冰冷的河风，转身回到舱内。案上那团墨迹己干，她默默将宣纸团起，投入纸篓。
风雨己至，避无可避。唯有遵他叮嘱，守着静心，步步谨慎，等一个云开月明的时刻。而原本煎熬的等待，因他那记沉稳笃信的目光，忽然就变得不那么漫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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