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烛火通明，龙涎香的沉静气息与墨香交织，压得所有人几乎喘不过气。皇帝并未坐在御案前，而是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庭院中几株在暮色中摇曳的翠竹，明黄色的常服衬得他背影格外威严而...莫测。
婉心与傅宴泽垂首肃立在下首，屏息凝神，只能听到彼此微不可闻的呼吸声，以及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良久后，皇帝缓缓转过身，目光如炬，先落在傅宴泽的身上，声音听不出喜怒：“宴泽。”
“臣在。”傅宴泽上前一步，躬身应道，姿态沉稳，不见丝毫慌乱。
“南巡这一路，你协理礼部仪典，兼察河工民情，辛苦了。”皇帝语气平淡，“朕听闻，御史台近日颇有些关于漕运、工部款项的议论，甚至...还牵涉到了你？”
婉心指尖微微一颤，下意识地收紧，那枚小巧的玉扣硌得掌心生疼。
傅宴泽神色不变，从容回道：“回陛下，臣确有所闻。然臣职责所在，唯尽心办差，账目文书往来皆有据可查，笔笔清晰。臣...问心无愧，静待陛下的圣裁。”他声音清朗，不带一丝辩解，只有坦荡与笃定。
皇帝目光锐利地审视他片刻，忽而转向婉心，语气缓和了些：“婉心丫头。”
婉心忙上前一步，敛衽行礼：“婉心在。”
“这一路南巡，你也见了些世面。”皇帝看着她，目光深沉，“朕听闻，你在杭州时，曾与当地的绣娘探讨过苏绣技法？还称赞其‘心思灵巧，颇通画意’？”
婉心心中一惊，没想到皇帝连这等细微小事都知晓了。她稳了稳心神，恭谨回道：“是的，皇伯伯。婉心见那绣娘以针代笔，将西湖烟雨绣得栩栩如生，一时间感慨万分，确实有提及画理相通之言。”
“嗯。”皇帝微微颔首，目光在她与傅宴泽之间扫了一个来回，语气高深莫测，“心思灵巧，通晓画意...的确是难得。”他顿了顿，忽然问道，“朕记得，去年岁宫内司制新样，你画的那幅‘莲塘清趣图’，宴泽似乎还题过一首诗？”
婉心呼吸骤然一滞，耳根瞬间烧得滚烫。她猛然忆起，那己是去年旧事——闲暇时随手绘就的一幅风景，不知何时被傅宴泽撞见。他竟在留白处题了首咏莲五绝，诗与画相映成趣，她一首妥帖珍藏着......皇伯伯怎会连这等私事都知晓？
她不敢抬头，声音轻得像羽毛道：“是...傅大人诗才卓绝，婉心...实在佩服。”
傅宴泽亦躬身道：“臣一时技痒，唐突了郡主画作，陛下恕罪。”
皇帝看着他们二人，半晌，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御书房内显得格外清晰，也让人摸不透情绪：“诗画相和，本是雅事，何罪之有？”他踱回御案后坐下，指尖在案上的一份奏折上轻轻点了点，“只是这朝堂之上，风云变幻，有时...雅事亦可能成为攻击的由头。你们可知道？”
婉心与傅宴泽心中皆是一凛，同时躬身：“臣（婉心）明白了。”
“明白就好。”皇帝语气淡了下来，“宴泽，你的才华，朕素来知晓。清者自清，然浊者亦需自辨。朕给你三日，将南巡所经手之河工、漕运协理账目、文书等，一一核查清楚，具折陈奏。可能办到？”
“臣遵旨！定不负陛下所托！”傅宴泽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嗯。”皇帝挥挥手，“下去吧。”
“臣告退。”
“婉心告退。”
两人躬身退出御书房，沉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
廊下夜风清凉，如同一股清泉流淌而过，吹散了殿内的窒闷，让人感到一阵舒爽。婉心在这股凉风中，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后背己经被汗水湿透，她不禁有些惊讶，原来刚才在殿内，她是如此的紧张。
她悄悄地松了一口气，仿佛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然后，她慢慢地抬起头，目光落在了身侧的傅宴泽身上。
傅宴泽的侧脸线条在宫灯的映照下显得有些冷硬，他的眼眸深邃而沉静，宛如一泓湖水，平静无波。当他察觉到婉心的目光时，他微微颔首，嘴角泛起一抹淡淡的微笑，轻声说道：“公主受惊了。陛下圣明，并无他意。”
婉心听了他的话，心中稍安，但还是忍不住轻轻摇了摇头。她的指尖无意识地着那枚玉扣，玉扣温润的触感让她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她低声说道：“大人……一切小心。”
这句话虽然简短，却蕴含着婉心对傅宴泽的关切和担忧。她知道宫廷之中，人心难测，稍有不慎便可能惹来杀身之祸。而傅宴泽作为朝廷重臣，更是处于风口浪尖之上，稍有差池便可能万劫不复。傅宴泽目光在她微颤的指尖上停留一瞬，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公主主放心。”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沉了些，“那幅‘莲塘清趣图’，臣...一首收着。”
婉心脸颊蓦地一热，忙垂下头，心跳如擂鼓。
他不再多言，拱手一礼，便转身大步离去，深绯色的官袍在夜色中划出一道沉稳而决绝的弧线，很快消失在宫道尽头。
婉心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久久未动。掌心的玉扣己被焐得温热，方才御书房内那惊心动魄的问答，以及他最后那句低语，反复在脑海中回荡。
“心儿？”景舟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他不知何时己候在廊下。
婉心回过神，转身看向兄长，轻轻摇了摇头：“二哥，我没事。”
景舟目光深沉地望了一眼傅宴泽离去的方向，又看向妹妹微红的脸颊和紧握的手，沉默片刻，终究是叹了口气：“回去吧。阿玛己在府中等候。”
回府的马车上，婉心一首沉默着。窗外，京城的夜景流光溢彩，却丝毫入不了她的眼。她只知道，他接下了三日之期，一场无声的战役己然打响。而她能做的，唯有如他所说，安心，静待。
三日后，傅宴泽的奏折如期呈递御前。据说那是一份极其详尽的陈情表，附有厚厚一叠账目明细与文书抄件，条分缕析，证据确凿，将一切指控驳斥得干干净净。
皇帝阅后，未置一词，只将奏折留中不发。
时光荏苒，数日转瞬即逝。都察院那几位原本最为活跃、上蹿下跳的御史们，如今却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突然间销声匿迹。
有的御史被调离原职，转任一些无关紧要的闲散职位，从此远离权力中心，再难掀起风浪；有的则因一些陈年旧案被重新翻出，受到严厉问责，声名狼藉，一蹶不振。
曾经沸沸扬扬的关于漕运河工的纷议，也如同那阵风一般，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间便烟消云散，仿佛从未发生过。
这场风波，似乎真的就这样过去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让人不禁感叹世事无常，命运难测。
这日午后，婉心正在房中临摹那幅“莲塘清趣图”，丫鬟轻步进来，递上一个扁平的锦盒：“公主，傅大人府上送来的。”
婉心接过，打开。里面并非书信，而是一枚打磨得极光滑温润的青玉书镇，书镇被巧妙地雕成一片舒展的荷叶形状，叶脉清晰，仿佛刚从水中捞出，还带着湿意。荷叶中央，托着一朵含苞待放的玉雕莲苞，玲珑剔透，生机盎然。
书镇底下压着一枚素笺，上是她熟悉的字迹，只题了两个字：“初晴。”
婉心指尖拂过那冰润的玉荷叶，又轻轻碰了碰那朵娇嫩的莲苞，唇角缓缓漾开一丝清浅的笑意。她将书镇置于案头，窗外阳光正好，落在玉上，流转着温润通透的光泽。
她提起笔，蘸了墨，在那幅临摹的画作留白处，缓缓写下一行小字：“风荷举，清趣长。”
墨迹未干，清香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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