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的触感，如同微弱的电流，从阿难的指尖瞬间传遍了她的西肢百骸。
她的身体僵住了，所有的动作都停滞了下来，连呼吸似乎都在这一刻被彻底剥夺。
坑边的人只看到那个蹲在泥地里的纤弱身影突然不动了，仿佛变成了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靖王的眉头微微蹙起，他向前走了一步，正要开口询问。
然而，他看到了阿难那剧烈颤抖的肩膀。
她没有出声，只是将另一只手也缓缓地伸进了那片烂泥之中，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将指尖下的那片区域圈了起来。
她的动作轻柔到了极致，仿佛她正在触摸的不是一件深埋地下的死物，而是一个刚刚降生、无比脆弱的婴儿。
她的手指，化作了世界上最精细的工具，一点一点地，将那件被泥土包裹的物体周围的土壤轻轻地、耐心地剥离开来。
泥土顺着她的指缝滑落，露出了那件物体更加清晰的轮廓。
它早己没有了香囊原本的形状，在长达一年多的挤压和潮气的侵蚀下，它变得扁平而又柔软，像一块被水浸泡透了的布片。
如果不是那层薄薄的蜂蜡起到了关键的保护作用，它恐怕早己和周围的泥土彻底融为一体。
阿难将它从泥土中完整地捧了出来。
它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被厚厚的、湿冷的黑泥完全覆盖着，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和材质，散发着一股浓重的土腥味。
她缓缓地从坑底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捧着手里的东西，一步一步地，顺着斜坡爬回了地面。
没有人上前搀扶她，所有人都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每个人的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阿难走到一处火把的光亮之下，然后缓缓地跪坐了下来。
她将手里的泥块放在自己干净的裙摆上，然后抬起头，望向了离她最近的一名王府护卫。
她的眼神里没有请求，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
那名护卫立刻会意，他解下腰间的水囊，拧开盖子，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
阿难接过水囊，将清澈的凉水缓缓地、一滴一滴地浇在那块泥土之上。
水流冲刷着表面的污垢，黑色的泥浆顺着裙摆流淌下去，在地面上留下了一道道肮脏的痕跡。
随着泥土被一点点地冲去，那件物体的真面目，也终于开始显露出来。
那是一块锦缎的布料。
它原本的颜色己经完全无法分辨，在泥土的浸染和岁月的侵蚀下，呈现出一种肮脏的、斑驳的灰褐色。
布料的表面也早己失去了原有的光滑和光泽，变得晦暗而又粗糙。
阿难放下水囊，伸出自己那双同样沾满了泥污的手指，用指腹最柔软的部分，在那块布料的表面轻轻地、反复地擦拭着。
她的动作充满了耐心和温柔，仿佛是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上的尘埃。
随着她的擦拭，布料上那些根植于纹理深处的细小泥沙，也被一点点地清理了出来。
渐渐地，在那片灰褐色的底色之上，一些不同颜色的丝线痕迹，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那些丝线，同样失去了原本鲜亮的色彩，变得黯淡无光，但它们交织出的图案轮廓，却依旧顽强地存在着。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阿难的手指之下，那片方寸之地。
阿难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她的心跳声在寂静的山坡上响得如同擂鼓。
她的手指，在那片图案的中心位置，来回着。
她能感觉到，那里的丝线比别处更加密集，针脚也更加细致。
那是整个香囊上，最重要的地方。
她又倒了一点清水，用袖口沾湿，继续小心翼翼地清理着。
终于，在火把摇曳的光芒之下，那个由数种颜色的丝线绣成的独特花纹，完整地呈现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那并不是寻常可见的花鸟鱼虫，也不是寓意吉祥的祥云福字。
那是一个字，一个经过精心设计、被巧妙地变形为一个花朵形状的汉字。
那个字的结构繁复而又精巧，上半部分像是一只蜷缩蛰伏的昆虫，下半部分的笔画则被拉长、卷曲，演变成了花朵的藤蔓与枝叶。
整个图案，既有文字的筋骨，又有花卉的柔美，构思之奇巧，针法之细腻，都足以让人过目不忘。
站在一旁的马西，只是一个不识字的粗人，他看不懂那是什么字，只觉得那个图案有些眼熟，似乎在很久以前，无意中瞥见过。
而靖王，他饱读诗书，见多识广，当他看清那个图案的一瞬间，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认出了那个字。
那是一个“蛰”字。
冬眠的蛰，蛰伏的蛰。
苏家小姐，闺名苏惊蛰。
阿难的手指，在那枚变形的“蛰”字上轻轻地抚摸着，她的眼眶在一瞬间变得通红，但她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流下来。
她想起了很多年前，在一个温暖的午后，母亲就是坐在这窗边，戴着顶针，一针一线地，为她绣制这个香囊。
母亲当时笑着对她说：“我们惊蛰的名字，虽然听起来有些惊心动魄，但这个‘蛰’字，却有蓄势待发、厚积薄发之意。娘把它绣成一朵花，就是希望我的女儿，将来能像花儿一样，平安顺遂，美丽绽放。”
那些温暖的话语，此刻却像刀子一样，割着她的心脏。
她缓缓地抬起头，看向靖王，她的声音因为极力压抑着情绪，而显得有些沙哑和颤抖。
“王爷，您看清了吗？”
靖王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从香囊上移开，深深地看着她那双通红的眼睛。
阿难用手指着那个图案，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个字，是‘蛰’，我闺名中的‘蛰’字。”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无人能够体会的、深沉的哀痛：“这个图案，是家母亲手为我设计的，天底下，独一无二。这香囊，也是家母亲手所绣，在我及笄那年，作为生辰贺礼，赠予我的。”
她将那个虽然污损，但图案依旧清晰可辨的香囊，小心翼翼地捧了起来，举到了靖王的面前。
火光照在那个小小的香囊上，也照亮了她眼中那份决绝的、不惜一切的复仇火焰。
“敢问王爷，”她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清冷，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分量，“一个绣着主人闺名的私人物品，从一口被掩埋的棺材附近被挖出，这件物证，够不够分量？”
靖王看着那个独特的“蛰”字花纹，又看了一眼眼前这个自称阿难的女子。
人证，物证，在这一刻，完美地串联在了一起。
这个带有强烈个人印记的香令，成为了能证明这片荒山之下“坟墓”主人真实身份的、无可辩驳的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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