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草药晒干了。
张野正在把它们收进竹筐里。
苏惊蛰坐在一旁的小木凳上。
阳光照在她身上，暖洋洋的。
她的身体己经好了大半。
可以自己下床走路了。
虽然走得不快，还有些摇晃。
她的手也不再疼痛。
只是新长出的皮肤，又薄又嫩。
上面布满了丑陋的疤痕。
她常常会盯着自己的手发呆。
她想不起来这双手是怎么受伤的。
她的记忆是破碎的。
像一面被打碎的镜子。
每一片碎片里，都映出一些模糊的影子。
有嫡母温婉的笑脸。
有那碗香气浓郁的参汤。
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还有……窒息的痛苦。
这些碎片无法拼凑在一起。
它们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迷雾。
她迫切地想知道，那层迷雾后面是什么。
她站起身，走到张野身边。
张野头也不抬，继续整理着草药。
“……我……”
她艰难地发出一个音节。
喉咙里像是含着沙子。
声音嘶哑难听。
“……怎么……会……在这里？”
张野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将一株干枯的龙葵草放进筐里。
“我捡到你的。”
他的回答很简单。
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苏惊蛰继续追问。
“……在哪里……捡到的？”
张野沉默了。
他没有回答。
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苏惊蛰走到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她的眼神很固执。
像一头倔强的小兽。
张野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情绪很复杂。
有怜悯。
有不忍。
还有一丝犹豫。
“山里。”
他最后还是开口了。
“你病了，晕倒在山里。”
这个解释很拙劣。
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苏惊呈我当然也不信。
她的手，不是生病能造成的。
她喉咙的伤，也不是。
还有那些关于黑暗和棺材的噩梦。
它们太真实了。
“……不……”
她摇了摇头。
“……你……骗我……”
张野叹了口气。
他绕过她，继续收拾东西。
“别想那么多了。”
“好好养伤。”
“过去的事，忘了就好。”
忘了？
怎么可能忘掉。
那些痛苦的记忆，己经刻进了她的骨子里。
她不弄清楚，就无法安宁。
接下来的几天，她反复地追问。
用她那嘶哑难听的声音。
一遍又一遍。
有时，她会用树枝在地上写字。
“真相”。
她只写这两个字。
然后用那双清澈却固执的眼睛，看着张野。
张野始终回避着。
他有时会假装没听见。
有时会找借口走开。
有时，他甚至会发火。
“问那么多做什么！”
“能活着就不错了！”
他越是这样，苏惊蛰就越是肯定。
那背后，一定藏着一个可怕的秘密。
一个他不敢告诉她的秘密。
这天晚上。
外面下着小雨。
雨点打在屋顶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
张野在擦拭他的验尸工具。
一把骨刀。
一把小锤。
还有几根长短不一的银针。
苏惊蛰坐在他的对面。
静静地看着他。
她己经问了很多天了。
她有些累了。
也有些绝望了。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张野擦完最后一根银针。
将它们小心地收进一个布包里。
他抬起头，正对上苏惊蛰的目光。
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固执和追问。
只剩下一种近乎哀求的脆弱。
像一只迷路的小鹿。
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张野的心，被这道目光刺痛了。
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儿。
三十年前，他女儿临死前，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充满了不解和痛苦。
他沉默了很久。
屋子里，只有雨声和火塘里木炭燃烧的“噼啪”声。
最终，他沙哑地开口了。
“你真的……想知道？”
苏惊蛰的眼睛亮了一下。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张野看着她。
“有些真相，比刀子还伤人。”
“知道了，可能就再也回不去了。”
苏惊蛰还是点头。
她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
张野知道，他瞒不下去了。
这个女孩的执着，超出了他的想象。
与其让她在无尽的猜测和噩梦中煎熬。
不如给她一个痛快。
哪怕这个痛快，会让她体无完肤。
他将工具包放在一边。
给自己倒了一碗浊酒。
一口气喝了下去。
辛辣的酒液，似乎给了他一些勇气。
“那天晚上，雨下得很大。”
他开始讲述。
声音低沉而缓慢。
像在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我从山那头的村子回来。”
“路上，被一口棺材挡住了。”
苏惊蛰的身体猛地一颤。
棺材。
那个反复出现在她噩梦里的东西。
“我本来想绕过去。”
“可是，我听到了声音。”
“从棺材里传出来的。”
张野看着她。
“是你在求救。”
苏惊蛰的呼吸变得急促。
她的双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
“我撬开了棺材。”
“你在里面。”
“浑身是伤，只剩下一口气。”
张野的话，像一把锤子。
一下一下地，敲碎了苏惊蛰心中最后一道防线。
那些破碎的记忆碎片，开始自动拼凑起来。
她想起了那碗汤。
想起了倒地时的无力。
想起了被抬出房间时的冰冷。
但她还是不明白。
“……为……什么……”
她嘶哑地问。
“……我……在……棺材里……”
张野看着她惨白的脸。
他知道，最残忍的部分要来了。
他闭上眼睛，仿佛不忍心看到她接下来的表情。
“我验过你的身体。”
“你中了毒。”
“一种能让人假死的毒。”
“下毒的人，不想让你死得太痛快。”
“他们想让你在棺材里，活活憋死。”
“所以……”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是你家里人，把你活埋了。”
轰隆——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
照亮了苏惊蛰瞬间失去血色的脸。
家里人。
活埋。
这几个字，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利刃。
精准地，残忍地，刺进了她最柔软的心脏。
然后，狠狠地搅动。
将她对亲情仅存的，最后一丝幻想。
搅得粉碎。
她想起了父亲的漠视。
想起了嫡姐的嫉妒。
想起了嫡母那张永远温婉，却毫无温度的脸。
原来，那碗参汤，不是示好。
是催命符。
原来，那些关切的话语，不是亲情。
是通往地狱的呢喃。
她一首渴望的家。
是亲手将她推入深渊的刽子手。
巨大的悲痛，像山洪一样将她淹没。
但她没有哭。
也没有倒下。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
坐得笔首。
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她的眼睛睁得很大。
却没有了任何光彩。
像两口幽深的，结了冰的古井。
一滴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悄无声息地，滴落在她满是疤痕的手背上。
那滴泪，不是为悲伤而流。
是为那个天真愚蠢的苏惊蛰而流。
那个渴望亲情，渴望认可的苏惊蛰。
己经随着那口棺材，被永远地埋葬了。
真相的利刃，斩断了她所有的过去。
也斩断了她所有的软弱。
在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痛苦废墟之上。
一种新的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那是一种冰冷的，坚硬的，带着毁灭气息的情感。
是恨。
她紧紧地握住拳头。
那枚一首被她握在手中的银簪。
此刻，正深深地刺入她的掌心。
她感觉不到疼痛。
只有那刺骨的，冰冷的恨意。
在她的血液里，疯狂地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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