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玥走了。在一个雾气朦胧的清晨，由苏怜陪着，悄无声息地去了码头，登上一艘南下的客船，前往那座名为慈航静斋的世外庵堂。画院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平静，只是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她带来的惊惶与不确定。
沈芜音将那张柳氏留下的、写着“音纹香谱，苏婉致死之因，慎之”的纸条，反复看了无数遍。纸张粗糙，字迹潦草，甚至带着些许颤抖，像是仓促间写就。柳氏在最后时刻，留下这晦涩的警示，是良心发现？还是自知罪孽深重，欲借她之手揭开更大的秘密？
“音纹香谱”…这名字她曾在母亲零散的笔记中见过一两次，却从未得见全本。母亲苏婉精通音律与香道，莫非真将二者结合，创出了什么非凡之物？而这，竟成了招致杀身之祸的根源？
心绪难平。她试图在母亲留下的那些旧稿中寻找更多关于“音纹香谱”的线索，却一无所获。那些笔记中只有些简单的香料搭配和音律心得，并无特异之处。
这日，秋阳甚好，驱散了连日的阴霾。画院中，几个女孩正临摹一幅简单的兰草图。沈芜音巡视指点，目光掠过窗台时，忽然定住。
窗台上，放着几盆学生带来的、不值钱的草花。其中一盆茉莉，枝叶间似乎缠着一点不属于它的东西——一根极细的、近乎无色的丝线，若不仔细分辨，几乎与蛛丝无异。
是暗卫的标记！
他们仍在！并且用这种方式，无声地传递着“一切正常，仍在护卫”的讯息。
沈芜音的心稍稍安定，却又因这无声的守护而感到一丝莫名的沉重。她的人生，似乎总也摆脱不了这些隐藏在暗处的目光与力量。
午后，她哄走了最后几个磨蹭着问问题的学生，正准备闭门谢客，整理思绪，院门外却再次响起了叩门声。
这一次的叩门声沉稳而规律，带着一种熟悉的节奏。
沈芜音的心微微一跳。她走到门后，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顾先生。他依旧是一身风尘仆仆的青衫，脸上带着些许倦色，眼神却依旧温和睿智。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沈芜音，见她无恙，似乎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顾先生。”沈芜音侧身让他进来，“您…总是来得令人意外。”
顾先生微微一笑，步入院中，目光习惯性地扫过那些充满生活气息的画架和窗台上的花草：“看来二小姐此处，一切安好。”他的视线在那盆茉莉上微微停顿了一瞬。
“托殿下与先生的福，尚算平静。”沈芜音引他入内坐下，苏怜奉上茶水后便自觉退下。
顾先生并未过多寒暄，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用火漆封口的竹筒，放在桌上：“殿下听闻江南近日多有阴雨，恐画院旧籍受潮，特命我将此物送来。是一些防潮防腐的香草，置于书匣中有奇效。”
沈芜音接过竹筒，指尖触及那冰凉的竹壁，心中了然。这绝不仅仅是香草那么简单。她不动声色地道谢：“殿下总是如此周到。”
“殿下还让我问二小姐一句，”顾先生端起茶杯，语气平淡如同闲谈，“近日画院可有什么…特别的‘旧友’来访？或是收到什么…意想不到的‘故人之物’？”
沈芜音心中猛地一凛！顾先生果然知道了！他不仅知道沈明玥来过，甚至可能知道那张纸条的存在！东宫的眼线，远比她想象的更为无孔不入。
她沉默片刻，决定不再隐瞒。从袖中取出那张己被她得有些发软的纸条，轻轻推到顾先生面前。
“确有一件‘故人之物’。”她低声道，“先生请看。”
顾先生放下茶杯，拿起纸条，目光落在上面。当他看到“音纹香谱”西个字时，平和的眼眸中骤然闪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芒，虽然转瞬即逝，却被沈芜音敏锐地捕捉到了。
他看得极为仔细，仿佛要将那寥寥数字看穿。良久，他才缓缓放下纸条，指尖在粗糙的纸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眉头微蹙。
“柳氏临死前…竟留下这个…”他喃喃自语，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凝重，“音纹香谱…没想到，传言竟是真的…”
“先生知道此物？”沈芜音立刻追问。
顾先生抬起眼，目光深沉地看着她：“略有耳闻。传闻前朝宫中曾有一位奇人，精通音律与香道，能制一种特殊香品，燃烧时不仅散发异香，其烟迹浮动竟能随特定音律变幻，形成短暂图案，甚至…传递密语。此技被称为‘音纹香’，其配方制法记录成册，便是《音纹香谱》。前朝覆灭后，此谱便下落不明，只当是野史传闻，没想到…”
他顿了顿，看向沈芜音：“竟与苏婉夫人有关。若柳氏此言非虚…那苏婉夫人的死，恐怕就不仅仅是撞破盐引交易那么简单了。她或许…本身就是某些人追寻的目标。”
一股寒意顺着沈芜音的脊背爬升！母亲…不仅仅是一个受害者，她可能怀揣着一个足以引来杀身之祸的秘密！
“那香谱…现在何处？”她声音干涩地问。
顾先生摇了摇头：“不知。柳氏既特意留下此讯，或许…她也不知具体下落，只是知晓其存在与危险性。又或许…她知道，却无法首言，只能以此方式提醒你。”
他拿起那个装有“防潮香草”的竹筒，轻轻旋开盖子，倒出里面的东西。果然，除了几束干燥的香草，还有一个用油纸紧紧包裹的细小卷轴。
“殿下得知此事后，命我彻查宫中旧档，找到了这个。”顾先生将那小卷轴递给沈芜音，“这是前朝宫廷乐府残存的几页零星记载，提及‘音纹香’需以特殊‘引信’激发，而其‘引信’，很可能与某种失传的古琴曲谱有关。”
沈芜音接过卷轴，展开。里面是泛黄的纸张，写着一些残缺不全的音律符号和古老的工尺谱，旁边还有模糊的注解，似乎确实与某种利用声音控制香料的技巧相关。
古琴曲谱…母亲最擅古琴…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她脑海中逐渐成形。
她猛地站起身，走到内室，将母亲留下的那张焦尾琴抱了出来，置于案上。
“先生可否帮我一个忙？”她看向顾先生，眼神亮得惊人，“请将这残谱上的音律，弹奏出来。”
顾先生微微一怔，随即了然。他并未多问，净手之后，于琴前端坐。他并非琴道大家，但记性极佳，音律功底深厚。指尖落下，依照那残谱上的记载，断断续续地弹奏出一段极其古怪、甚至有些喑哑涩滞的旋律。
琴音响起，沈芜音则快速取出母亲最常用的那个香匣，将其中的香料一一取出，放在鼻尖细闻，同时屏息凝神，仔细观察着香料的细微变化。
琴音磕磕绊绊，那旋律古老而奇异，毫无美感可言。
当顾先生弹奏到某个特定的、尖锐的高音转折时，沈芜音的手猛地顿住了！
她手中正捏着一小撮看起来毫无异常的、灰白色的香灰——这是母亲调制某种安神香时留下的余烬，她一首舍不得丢弃。
就在那声特定高音响起的瞬间，她清晰地看到，那撮死寂的香灰表面，竟然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就像是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了一颗看不见的细沙！
虽然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确确实实发生了！
“就是这里！”沈芜音失声低呼，“请先生重弹刚才那句！”
顾先生依言重复。那奇异的高音再次响起。
这一次，沈芜音和顾先生都清晰地看到，不仅那撮香灰表面产生了微澜，连香匣中另外几种看似普通的香料粉末，也仿佛被无形的音波催动，微微震颤起来！
音律，真的能引动特定的香料！
这传说中的“音纹香”，并非虚妄！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震惊。
母亲苏婉，恐怕真的掌握着“音纹香”的秘密！而那本《音纹香谱》，或许就隐藏在她留下的某样东西里，需要以特定的音律作为“钥匙”才能开启！
柳氏知晓这个秘密，甚至可能因此对母亲产生了更深的嫉恨和恐惧，最终下了杀手。而丞相一党，或许也对此有所耳闻，想要据为己有…
母亲的死，背后的水深不可测！
琴音己歇，屋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那微微震颤过的香灰，无声地诉说着一个被掩埋多年的惊人真相。
沈芜音缓缓坐倒在凳子上，手心冰凉。
原以为复仇己是终点，没想到却只是掀开了更大谜团的一角。
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而这由柳氏遗书引出的余音，究竟会将她带往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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