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尾琴的余音似乎仍在狭小的室内震颤，与那撮兀自微微波动的香灰一同，诉说着一个令人心悸的真相。沈芜音与顾先生相对无言，空气中弥漫着震惊过后的死寂，以及那若有若无、被音律激活后又缓缓平息的奇异香气。
“音纹香…竟真的存在…”顾先生率先打破沉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他修长的手指仍虚按在琴弦上，目光却死死盯着那撮己然恢复死寂的香灰，仿佛想从中看出更多奥秘。
沈芜音的心脏仍在狂跳，一股混杂着激动、恐惧与巨大困惑的情绪席卷了她。母亲的形象在她心中变得愈发神秘而遥远。那个温柔善画、精通音律的母亲，竟身怀如此惊世骇俗的秘技？而这秘技，最终为她招来了杀身之祸？
“这香谱…究竟会在哪里？”她喃喃自语，目光扫过屋内母亲留下的所有遗物——焦尾琴、颜料匣、那些零散的笔记旧稿…似乎每一件都可能藏着线索，又似乎每一件都平凡无奇。
顾先生缓缓起身，神色恢复了一贯的沉稳，但眼底的凝重却丝毫未减：“柳氏既特意留下警示，说明此物必定存在，且极其重要。苏婉夫人心思缜密，必不会将此物随意放置。它一定在某个…看似寻常，却唯有你能想到、能触及的地方。”
他顿了顿，看向沈芜音：“殿下让我转告，此事牵连恐怕甚广，远超你我之前预料。‘音纹香’若真能传递密语，其价值对于某些势力而言，无可估量。你务必要小心，在找到香谱之前，绝不可再对任何人提起，包括…画院中的任何人。”
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
沈芜音重重地点了点头。她深知怀璧其罪的道理。母亲因此丧命，她绝不能重蹈覆辙。
“我会仔细寻找。”她低声道，“但在找到之前…”
“在你找到之前，或决定如何处理之后，”顾先生接口道，“殿下希望你能第一个告知他。此物于国于朝，或许亦有大用，或大害。殿下承诺，必会妥善处置，绝不会辜负苏婉夫人之心血，亦会保你周全。”
这是太子的条件，也是一种保护。
沈芜音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我明白。”
顾先生不再多言，拱手告辞：“此地我不便久留，以免引人注意。一切…多加小心。”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盆茉莉，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随即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渐合的巷弄中。
送走顾先生，沈芜音关好院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只觉得浑身乏力。一天之内，接收的信息太多太惊心，让她心神俱疲。
然而，她不敢过多休息。点燃油灯，她将母亲所有的遗物再次一件件取出，摆在灯下，仔细检视。
焦尾琴被她反复，每一个细微的缝隙、每一处磨损的漆面都不放过，甚至尝试着轻轻叩击琴身，倾听是否有夹层的异响——一无所获。
那些颜料匣、画笔、旧书稿…她一页页地翻看，对着灯光透视，用指尖感受纸张的厚度，甚至蘸了清水轻轻涂抹边缘，试图找出隐藏的字迹或夹层——依旧毫无所获。
难道母亲并未将香谱留在身边？还是它藏在某个她根本想不到的地方？
夜深人静，油灯噼啪作响。沈芜音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窗外。月华如水，洒在院中那几丛夜色里依旧挺立的芜花上。
芜花…
她心中猛地一动！
母亲名“婉”，却极爱这看似不起眼、甚至名字中带个“芜”字的野花。为自己取名“芜音”，院中种满芜花，画中常绘芜雀…这“芜”字，对母亲而言，似乎有着特殊的意义。
她立刻起身，从箱底翻出那幅完整的《芜雀图》。就着灯光，她仔细审视着画中每一处细节——那羽间带紫的芜雀，那几枝淡紫色的芜花…
忽然，她的目光定格在画面右下角，一丛芜花的根部。那里用极淡的赭石色，勾勒着几块看似随意点缀的顽石。其中一块石头的纹理，似乎…过于规整了些？
她取来母亲绘画时常用的放大琉璃片，凑近仔细观察。
果然！那石头上的纹理，并非天然形成，而是用极细的笔触，描绘出的、类似音律符号的微小图案！只是巧妙地融入了石纹之中，若非有心寻找，根本不可能发现！
她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强压住激动，她继续寻找。很快，在另一只芜雀的翅尖羽毛纹理中，她也发现了类似的、极其隐秘的音律符号！
整幅画中，竟然零星散布着数十个这样的微小符号！
它们彼此看似毫无关联，但若以某种顺序连接…
沈芜音立刻铺开一张白纸，按照画中景物的大致顺序，将这些微小的音律符号一一临摹下来。
当她落下最后一个符号时，纸上呈现出的，赫然是一段残缺却依稀可辨的古琴指法谱！与她白日里看的那前朝残谱，有异曲同工之妙，却更为复杂精妙！
这…这就是“引信”？打开《音纹香谱》的钥匙？！
那么香谱本身呢？它又在哪里？
她的目光再次回到那幅《芜雀图》上。钥匙藏在画中，那锁孔…会不会也在画中？
她屏住呼吸，用手指极其轻柔地抚过画卷的每一寸。当她的指尖划过画卷背面装裱的衬纸时，在靠近画轴卷起的位置，感觉到了一处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厚度差异！
那里似乎多裱了一层！
她的指尖开始颤抖。取来小刀，小心翼翼地沿着边缘挑开衬纸的一角。里面，果然藏着东西！
不是想象中的书册，而是一张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丝绢！丝绢之上，用某种特殊的、微带光泽的墨料，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娟秀小字和奇异的图案！
最上方，是西个古意盎然的篆字——
《天香秘韵》。
这…这就是《音纹香谱》？！它竟然被母亲以如此巧妙的方式，隐藏在了自己最著名的画作之中！
沈芜音只觉得呼吸都要停止了！她小心翼翼地将那薄如烟雾的丝绢完全取出，在灯下展开。
上面记录的，果然是各种闻所未闻的香料配方、提炼手法，以及如何通过特定音律控制香迹变化、形成图案甚至传递简单信息的秘法！其构思之精巧，手法之奇诡，远超常人想象！
丝绢的最后，还有一小段母亲的亲笔注释：
“余偶得前朝遗韵，潜心钻研，乃成此谱。然此技过于惊世，易引祸端，故封存之，不予示人。唯盼后世有缘人，能以之怡情养性，而非逞奇斗狠，切记切记。”
字里行间，充满了母亲的谨慎与忧虑。
沈芜音捧着这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丝绢，久久无法言语。母亲早己预见此法可能带来的灾难，所以才会如此煞费苦心地将其隐藏。
而现在，它落在了自己手中。
该如何处置？
交给太子？他或许真能将其用于朝堂国安，但谁能保证此法不会落入野心家之手，掀起更大的风波？毕竟，连丞相那般人物都可能对此垂涎。
毁掉？让这凝聚了母亲心血的前朝绝技彻底失传？她于心何忍？又如何对得起母亲？
藏起来，永不示人？可柳氏己留下线索，暗中窥探之人未必不会顺藤摸瓜找到她。怀揣此物，便是怀揣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惊雷。
巨大的矛盾与压力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窗外极远处，似乎传来一声极其短促尖锐的鸟鸣——那是暗卫示警的信号！
虽然微弱，却清晰无误！
有人正在靠近画院！而且来者不善！
沈芜音浑身一凛，瞬间从巨大的情绪波动中惊醒！
不能再犹豫了！
她飞快地做出决定。将那张记载着《天香秘韵》的丝绢就着灯火点燃！薄如蝉翼的丝绢遇火即燃，瞬间化为一小撮灰烬，上面的惊世秘法也随之湮灭。
但她并没有烧掉全部。她早己凭着惊人的记忆力，将其中最关键的核心配方、音律对应关系以及母亲那句警示，快速地誊写在了另一张普通的宣纸上。然后将这张纸卷成极小的一卷，塞入了那根她从不离身的、中空的银质芜雀簪内，拧紧簪头。
做完这一切，她迅速将母亲的画作恢复原状，吹熄油灯，整个人隐入黑暗之中，握紧了枕下那根金属发簪，屏息倾听院外的动静。
脚步声很轻，不止一人，正在悄无声息地逼近院墙！
是那些“水里飘”？还是其他追寻香谱而来的势力？
她的心脏在黑暗中狂跳，手心里的冷汗几乎让她握不住武器。
然而，就在那些脚步声几乎要抵达院墙之下时，另一处方向，突然响起了几声猫头鹰的啼叫，以及更远处巡逻差役似乎被惊动后的呵斥声！
墙外的脚步声戛然而止，随即是迅速远去的窸窣声。
危机再次被暗中守护的力量化解。
沈芜音脱力般地靠在墙上，缓缓滑坐在地。
黑暗中，她摸索着发间那枚冰冷的银簪。
真正的《天香秘韵》己被她焚毁，世间再无全本。而她记下的这部分，是将其深藏，还是择机交给一个真正值得托付的人？
她不知道。
窗外，月过中天，清辉冷冽。
香谱迷踪，似乎随着那缕青烟暂时飘散。
但由此掀起的波澜，却远未平息。
她握紧银簪，知道从此刻起，她守护的不仅仅是一段记忆，更是一个足以惊动天下的秘密。
长夜漫漫，前路未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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