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的脚步在碎雪与渐浓的腊味中悄然而至。扬州城浸润在一种忙碌而喜庆的氛围里，坊市间人头攒动，采买年货的百姓摩肩接踵，孩童们追逐嬉闹，鞭炮声零星响起，驱散着冬日的寒意。
芜音画院也早早停了课，贴上苏怜剪的窗花，檐下挂起两盏红纱灯，虽简朴，却也添了几分年节气象。那件华贵的银狐裘斗篷被沈芜音仔细收在箱底，她不习惯那般招摇的暖意，依旧穿着半旧的棉裙，指挥着苏怜和自愿留下来帮忙的阿蘅、芸娘清扫庭除，准备过年的琐事。
阿蘅手脚麻利地将晒干的橘皮、柏叶、苍术等物研磨成末，这是用来制作“辟瘟丹”的原料，年节时焚烧，有清香避秽之效。她做事极专注，鼻尖微微翕动，便能准确分辨出每一种材料的成色与比例，偶尔会提出一两个细微的调整建议，竟往往比沈芜音记忆中母亲笔记所载的方子更为精妙。
芸娘则带着几个年纪稍长的女孩，忙着将调好的香粉填入一个个小巧的锦囊中，绣上“平安”、“吉祥”等字样，准备作为年礼送给相邻的街坊和家境清寒的学生。她嘴巧手快，一边干活一边说着从话本上看来的年节典故，逗得大家笑声不断。
沈芜音看着眼前这忙碌而充满生气的景象，心中那份因太子厚赐和沉重约定而生的忐忑，渐渐被一种实实在在的安稳感所取代。这便是她想要守护的烟火人间。
腊月二十八，画院来了位意外的访客——竟是扬州折冲府的都尉大人亲自前来，身后跟着两个捧着重礼的兵士。无非是些绸缎、糕点、甚至还有半扇猪肉，说是知府大人和军中同僚的一点心意，感念沈先生开办义学，惠泽乡里。
都尉态度恭敬，言语间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探究，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院内每一个角落，尤其是在阿蘅和芸娘身上停留了片刻。
沈芜音心中了然，这是太子影响力的延伸，亦是另一种形式的“关照”。她客气地收下年礼，却婉拒了都尉提出增派兵丁“护卫”画院的建议。她需要清静，而非被明目张胆地监视起来。
送走都尉，芸娘拍着胸口，小声道：“先生，那军爷的眼神好生吓人，像鹰似的。”
阿蘅则默默将都尉用过的茶盏拿去仔细清洗了数遍，仿佛要洗掉什么不干净的气息。
沈芜音只是淡淡一笑：“无事，过年了，上官体恤罢了。”她将那些年礼大部分都分赠给了学生们，只留下少许自用。
真正的年礼，在除夕前一天夜里，才悄然而至。
没有敲门，没有通传。清晨沈芜音推开房门，只见门廊下放着一个不起眼的青布包袱。打开一看，里面是几样东西：一盒官造的、上等的紫金锭墨，一块罕见的龙尾歙砚，几刀细腻的澄心堂纸，还有一小包品相极佳的海南沉水香。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没有名帖，没有书信。
但沈芜音一眼便认出，那墨锭上有内府监造的暗记，那沉水香的品质也绝非民间可有。是东宫的手笔。这份礼物，比之前的银狐裘更得她心——低调，实用，且与她眼下所做之事息息相关。
她默默将包袱提进屋内，没有声张。
除夕夜，画院只剩沈芜音与苏怜两人。做了几样简单的家乡小菜，祭拜了母亲和苏妈妈的灵位，便算过了年。窗外，扬州城的夜空被绚烂的烟花不断照亮，欢声笑语隔墙传来，更衬得小院寂静。
苏怜熬不住守岁，早早睡了。沈芜音独自一人坐在窗下，就着一盏孤灯，慢慢研磨着那御赐的紫金锭墨。墨香醇厚，与她平日所用迥然不同。她铺开澄心堂纸，却久久未能落笔。
过去一年，惊涛骇浪，生死浮沉，仿佛一场幻梦。如今虽暂时风平浪静，但发间银簪的重量，以及那“三次之约”，都清晰地提醒她，平静之下仍有暗流。
她忽然很想弹琴。
取出母亲的焦尾琴，指尖拂过冰凉的琴弦。她并未弹奏什么复杂的曲子，只是信手拨弄，不成调的零散音符流淌出来，带着几分茫然与孤寂。
琴音袅袅，融入远处隐约的爆竹声中。
就在这时，她耳畔似乎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几乎被爆竹声完全掩盖的异样声响——像是有人极轻地踩断了后院枯枝！
琴音戛然而止！
沈芜音浑身一僵，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万籁俱寂，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咚咚作响。难道是听错了？还是…那暗处的护卫不小心弄出的动静？
她悄无声息地起身，吹熄油灯，隐在窗后的阴影里，警惕地望向漆黑的后院。
许久，再无任何动静。
或许真是错觉。她缓缓松了口气，正准备重新点亮油灯——
“咚…咚咚…”
极其轻微，却带着某种特定节奏的叩击声，从后门方向传来！
不是暗卫的信号！更不是顾先生！
沈芜音的心瞬间提回嗓子眼！她攥紧了袖中那根金属发簪，压低声音问道：“谁？”
门外沉默了片刻，一个极其沙哑、虚弱，仿佛随时会断气的陌生男声响起，说的却是一句让她意想不到的话：
“…西跨院…芜花…开否…”
西跨院！京城的沈府西跨院！那是她住了十六年的地方！这人是谁？！怎么会知道那里？又怎会找到这里来？！
巨大的震惊让沈芜音一时失语！
门外的人似乎耗尽了力气，又是一阵压抑的、痛苦的咳嗽声，随后是身体软软滑倒、靠在门板上的摩擦声。
“…”门外再无动静。
沈芜音的心脏狂跳不止。理智告诉她，这极有可能是个陷阱。但那句“西跨院芜花”，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撬开了她深藏的、关于京城那个冰冷家的记忆。
她犹豫再三，最终一咬牙，轻轻拉开一道门栓，透过门缝向外望去。
借着远处烟花偶尔照亮夜空的瞬间，她看到门槛外蜷缩着一个黑影！那人穿着一身破烂不堪、沾满泥污的黑衣，头发蓬乱，脸朝下趴着，一动不动，仿佛己然昏死过去。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奇异的、带着焦糊味的药气扑面而来！
这不是伪装！这人受了极重的伤！
沈芜音不再犹豫，猛地拉开门。冷风灌入，那人软软地倒进门内，露出一张苍白如纸、胡子拉碴、却异常年轻的脸庞，看年纪似乎不过二十上下。
他的腰间，挂着一枚断裂的、沾满血污的木牌。沈芜音眼尖，认出那木牌的材质和上面模糊的火焰纹样——是药王谷的标识！
他是药王谷的人？！不是那些叛徒余孽？那他为何会身受重伤，又为何会找到这里？还说出那句关于西跨院的话？
无数疑问瞬间涌上心头。
救人要紧！沈芜音顾不得多想，奋力将这名昏迷不醒的年轻男子拖进屋内，关上门。她检查了他的鼻息，极其微弱。掀开他被血浸透的衣襟，胸口一道狰狞的刀伤几乎贯穿肺叶，周围皮肉翻卷，颜色发黑，还散发着那股奇异的焦糊药味，显然是中了极厉害的毒掌或毒刃！
伤得如此之重，竟能撑到这里…
沈芜音立刻拿出自己配置的所有金疮药和解毒散，又让被惊醒的苏怜快去烧热水。她撕开男子的衣物，清理伤口，将药粉不要钱般洒上去。那伤口周围的黑色却蔓延得极快，普通的解毒散似乎收效甚微。
必须找到毒源对症下药！
她的目光落在那男子紧紧攥着的右手上。费力地掰开他的手指，掌心赫然是一枚被捏得变形的、乌紫色的菱形飞镖，镖刃上幽光闪烁，显然淬有剧毒！而飞镖的尾翼上，刻着一个极其细微的、扭曲的毒蛇图案！
这个图案…沈芜音瞳孔骤缩！她曾在母亲留下的某本杂记中见过类似的记载，描述的是西域一个极其阴邪的用毒门派“蛇蛊门”的标记！此门早己绝迹中原多年，其毒诡异莫测，中者无不痛苦万分而死！
药王谷的人，怎么会惹上西域蛇蛊门？！还逃到了她这里？
情况危急，不容细想。沈芜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飞速回忆母亲笔记中所有关于解毒的记载，尤其是应对奇门剧毒的思路。
“苏怜！把我那个红陶药罐拿来！还有地窖里那坛陈年烈酒！快！”
她一边吩咐，一边快速取来银针，封住男子心脉周围几处大穴，暂缓毒性蔓延。又取来那包太子所赠的海南沉水香，掰下一小块，投入烈酒中化开——沉水香性温沉，有镇定安神、压制邪毒之效，虽不能根治，或可争取时间。
她将混合了沉水香的烈酒小心翼翼灌入男子口中一些，又用剩余的酒液擦洗他伤口周围。
男子在昏迷中发出痛苦的呻吟，身体剧烈颤抖起来。
“按住他！”沈芜音对吓傻了的苏怜喝道，自己则取来小刀，在火上烤过，咬紧牙关，开始剜去他伤口周围己然发黑坏死的腐肉！
过程血腥而艰难。汗水浸湿了沈芜音的鬓发。苏怜在一旁看得脸色发白，却死死按着男子的腿。
腐肉剔尽，露出鲜红的血肉，那黑色却依旧如同活物般，向深处渗透。沈芜音将所能想到的所有解毒药粉都混合在一起，厚厚地敷在伤口上，再用干净的布条紧紧包扎起来。
做完这一切，她几乎虚脱。男子依旧昏迷，但呼吸似乎稍稍平稳了一些。
能否撑过去，只能看他的造化了。
沈芜音瘫坐在凳子上，看着榻上面无人色的陌生男子，以及地上那枚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蛇纹毒镖，心中波澜骤起。
除夕之夜，旧年将去，新年即至。
而她这方刚刚安稳下来的天地，却因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再次被拖入了未知的险境。
新桃未及换旧符，风雨己叩门。
她握紧那枚毒镖，指尖冰凉。
这个年，注定无法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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