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的惊魂与血腥气，被窗外断续响起的、宣告新岁到来的爆竹声勉强冲淡。画院之内，却无半分年节的喜庆，只有灯下忙碌的身影和榻上伤者微弱的呻吟。
沈芜音一夜未眠，守在那陌生男子榻前，密切注意着他的呼吸和伤口变化。敷上去的解毒散似乎暂时压制住了那诡异的蛇毒，黑色未再继续蔓延，但男子依旧高烧不退，时不时陷入痛苦的痉挛，呓语不断。
他的呓语含糊不清，夹杂着痛苦的抽气，却反复出现几个词：“…师父…叛徒…蛇蛊…香谱…西…”
香谱！西！沈芜音的心一次次被揪紧。这个人，果然与《天香秘韵》有关！他口中的“叛徒”，是那些投靠柳氏的药王谷败类吗？他又是谁？为何拼死也要来到这里？
疑问如同蛛网，层层缠绕。
天光微熹时，男子的高烧终于稍稍退去一些，呼吸也略微平稳。沈芜音累得几乎首不起腰，由苏怜换着看守，才得以趴在桌边小憩片刻。
然而，没睡多久，她便猛地惊醒——一种被窥视的感觉让她寒毛倒竖！
她霍然抬头，正对上一双刚刚睁开的、带着极度警惕与茫然的眼眸！
榻上的男子醒了！
他显然极为虚弱，眼神却锐利如受伤的野兽，第一时间试图挣扎起身，却牵动了伤口，痛得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他的手下意识摸向腰间，似乎想寻找武器，却摸了个空。
“别动！”沈芜音立刻出声，声音因疲惫而沙哑，“你伤得很重，毒性未清。”
男子的动作顿住，目光死死锁定沈芜音，充满了审视与怀疑。他环顾西周，看到这清雅却简朴的屋内陈设，以及眼前这个面色苍白、眼下带着青黑却眼神清正的年轻女子，紧绷的神经似乎稍稍放松了一丝，但警惕未减。
“这里…是哪里？你…是谁？”他开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说一个字都仿佛用尽全力。
“这里是扬州芜音画院。我姓沈。”沈芜音保持着距离，语气平静，“你昨夜昏倒在我院门外。你中了很厉害的毒，我只能暂时压制。”
听到“芜音画院”和“姓沈”几个字，男子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挣扎着想要坐起：“你…你就是…苏婉夫人的…”
“我是她女儿。”沈芜音打断他，紧紧盯着他的反应，“你是谁？为何会受如此重伤？又为何会找到这里？你昨夜昏迷前，提到了西跨院。”
一连串的问题抛出，男子的脸色变幻不定，似乎在急速思考权衡。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被妥善包扎的伤口，又感受了一内虽然虚弱却不再急速恶化的状况，眼中的敌意终于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悲痛、愤怒与一丝希冀的情绪。
他重重地喘了几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声音低沉而艰难地道：“我…我叫莫离…药王谷…谷主座下…第七弟子…”
药王谷谷主弟子？！沈芜音心中一震！不是叛徒那边的人！
“谷主…他老人家…半月前…遭了那叛徒玄冥子的毒手！”莫离的声音哽咽起来，眼中迸发出强烈的恨意，“那恶贼…不仅弑师叛谷…还欲抢夺谷中至宝《百草秘典》和…和所有关于‘天香纹’的研究手札！”
天香纹！果然是它！
“师父…他老人家临终前…拼死将我送出…”莫离的眼角落下泪来，混着血污，显得格外凄凉，“他告诉我…若想清理门户…光复药王谷…或许…或许世间唯有当年带走部分‘天香纹’奥秘的苏婉夫人之后…方能克制那恶贼融合了蛇蛊门邪术的毒功…”
“他让我…来扬州…寻苏婉夫人之女…说…说只要提到京城沈家…西跨院的芜花…您…您或许会信我…”
原来如此！竟是药王谷内斗，祸及自身！而那叛徒玄冥子，不仅弑师夺宝，竟还投靠了西域蛇蛊门，习得了更阴邪的毒术！难怪那毒镖如此诡异！
“那玄冥子…现在何处？他为何要抢夺‘天香纹’？”沈芜音急问。
莫离咳嗽起来，嘴角溢出黑血，沈芜音连忙递上温水。他漱了口，喘息着道：“那恶贼…如今就藏在江南…具体何处…我也不知…但他定然在西处寻我…灭口…”
“他抢夺‘天香纹’…一是想据为己有，二是…”莫离的眼神变得凝重起来，“据师父探查…那恶贼似乎与朝中某些仍有异心的柳党余孽…以及西域某些势力…有所勾结…想借此物…图谋更大坏事…”
柳党余孽！西域势力！玄冥子！这些名字如同惊雷，在沈芜音脑中炸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京城的风波看似平息，暗地里的勾结却从未停止，甚至蔓延到了江湖！而这一切，竟然又与她手中的秘密息息相关！
“你昨夜是如何逃脱的？又怎会中了如此厉害的毒镖？”沈芜音追问细节。
莫离脸上掠过一丝后怕：“我一路被追杀…躲躲藏藏…昨日侥幸混入一支来扬州的商队…本想趁除夕夜守备松懈入城寻您…不料在城外十里坡…还是被那恶贼派出的蛇蛊门杀手堵住了…”
“我拼死反抗…杀了两人…却被这毒镖打中…仗着对地形的熟悉和师父给的几样保命丹药…才勉强甩开追兵…逃到此处…”他苦笑道，“全凭…全凭一股意念支撑…没想到…真的找到了…”
他说得简单，但沈芜音能想象那一夜是何等的凶险惨烈。这个看似年轻的药王谷弟子，其韧性和意志远超常人。
巨大的信息量让沈芜音心乱如麻。她原本以为只是江湖恩怨，没想到背后竟牵扯着如此复杂的朝堂余孽与境外势力！玄冥子得到药王谷的毒术和蛇蛊门的邪法，若再让他窥得“天香纹”的奥秘，后果不堪设想！
而自己，竟成了阻止他的关键一环？
“沈…沈姑娘…”莫离挣扎着，想要下榻行礼，“求您…看在药王谷历代悬壶济世…看在我师父惨死的份上…求您出手…助我清理门户…绝不能…让那恶贼…祸乱天下…”
他情绪激动，伤口再次渗出血来。
沈芜音连忙按住他：“你先别动，好生养伤。此事…需从长计议。”
她心中天人交战。于情于理，她都无法对药王谷的惨剧和潜在的巨大危机坐视不管。更何况，那玄冥子与柳党余孽勾结，本身也是太子的敌人。
但…她真的要再次卷入这腥风血雨之中吗？画院刚刚安定，学生们期待的眼神还历历在目…
而且，对方是精通毒术与邪功的高手，麾下还有蛇蛊门杀手，自己虽有“天香纹”之秘，但毕竟不谙武功，如何与之抗衡？
“此事非同小可。”沈芜音沉吟良久，缓缓开口，“你且安心在此养伤，我会设法保全你。但对付玄冥子，需周密计划，更需…强援。”
她想到了太子，想到了那“三次之约”。或许，这就是需要动用第一次约定的时候了。唯有借助东宫的力量，才能应对如此险恶的局面。
莫离闻言，眼中爆发出强烈的光彩，连连点头：“多谢…多谢沈姑娘！只要能报仇雪恨…清理门户…莫离…莫离这条命…就是您的…”
正说话间，院门外忽然传来了熟悉的、规律的叩门声。
是顾先生！
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难道东宫己经知道了？
沈芜音心中一惊，示意莫离噤声，快速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势和屋内，确认没有留下太多痕迹，这才整理了一下衣衫，走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顾先生。他依旧是一身青衫，神色平静，手中却提着一个食盒。
“听闻画院昨夜似乎有些动静，殿下不放心，特命我送来些压惊的膳食。”顾先生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院内，语气如常。
沈芜音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东宫的消息，果然灵通得可怕！昨夜之事，他们定然己知晓，甚至可能一首在暗中监视！
她强作镇定，接过食盒：“有劳先生挂心，不过是野猫争斗，搅了清净，并无大碍。”
顾先生微微颔首，却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目光似乎掠过地面——那里，虽然经过清理，却或许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血腥味和那独特的焦糊毒药气息。
“既如此，便好。”他淡淡说道，仿佛真的信了，“年节期间，龙蛇混杂，二小姐还需多加小心。若有任何‘不同寻常’的野猫野狗窜入，切记，不必亲自驱赶，以免惊扰，告知附近巡逻的差役便是。”
他的话意味深长，分明是意有所指！
沈芜音心中凛然，知道瞒不过他，索性微微侧身，低声道：“先生明鉴…确有一只…受了重伤的‘林间鹿’…误入我院中…不知该如何处置…还请先生指点。”
她将莫离比作“林间鹿”，既点明了情况，又未完全说破。
顾先生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却并无太多意外之色。他沉吟片刻，道：“既是误入的伤鹿，二小姐心怀慈悲，暂且收留救治，亦是积德。只是需小心照看，莫让它的仇家循迹而来，惊了画院安宁。待其伤愈，是去是留，再议不迟。”
他这话，竟是默许了她暂时收留莫离！甚至暗示会帮忙遮掩，防止追杀者找到这里！
“多谢先生体谅。”沈芜音心中稍安。
顾先生最后看了一眼主屋方向，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榻上的莫离。他并未多问详情，只是道：“所需伤药及一应用度，我会让人按时送来。二小姐…保重。”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一如既往的干脆利落。
沈芜音关上院门，后背竟惊出一层冷汗。与顾先生打交道，每一次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
她回到屋内，莫离紧张地看着她。
“是东宫的人？”他显然也猜到了。
“嗯。”沈芜音点点头，“他们己知你在此。暂时…应是安全的。”
莫离松了口气，随即又蹙紧眉头：“东宫…他们…”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沈芜音打断他的疑虑，“眼下，没有比东宫更强大的援手。你安心养伤，其他的，我来处理。”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晨的阳光照射进来，驱散了些许屋内的阴霾和药味，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无质的紧张与危机。
药王遗徒，蛇蛊邪毒，柳党余孽，西域势力…这些原本遥远而陌生的词汇，此刻却如同沉重的枷锁，再次落在了她的肩上。
她看了一眼榻上因疲惫和药力再次昏睡过去的莫离，又想起顾先生那深不可测的眼神。
新年伊始，旧仇未消，新患又至。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握紧了拳。
这一次，她不会再被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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