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村口那辆吉普车还没走远，李淑兰就听见院外有脚步声来回踱。她没开门，只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听，脚步声一拐，往大队办公室去了。她松了口气，转身进屋，从床底下拖出个大木箱，掀开盖子——五十斤猪肉整整齐齐码在里面，肥瘦相间，皮还泛着光。
她伸手摸了摸肉，凉的，踏实。
“昨夜折腾到天亮，今儿该歇歇了。”陈婉清端着盆从灶间出来，见她蹲在箱子前，轻声说。
李淑兰抬头：“歇？歇了三天，够了。今儿得吃顿好的。”
“这么多肉……”
“吃不完就分给左邻右舍，可头一锅，得咱自家人先热乎着。”她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你爹走得早，我这些年抠抠搜搜过日子，生怕哪天塌了天。可昨儿那信投出去，我才知道——咱家不靠别人，也能挺首腰说话。”
陈婉清没接话，只低头搓着盆沿。那手还是裂的，可比前些日子红润了些。
李淑兰看着，心里一揪，转头就往灶间走：“我去炖粉。”
天还没到晌午，灶火就烧了起来。她把猪肉切成厚片，泡了两遍水去腥，锅里放油、下姜片、炒糖色，肉一进锅，滋啦一声，香气立马窜了出来。红薯粉条提前泡软，白菜切大块，一层层铺进大铁锅，加水没过，盖上锅盖，小火慢炖。
周晓禾放学回来，刚进院门就吸了吸鼻子：“妈，这味儿……馋死人了。”
李淑兰掀开锅盖，白气扑脸：“就等你哥回来。”
李国栋是扛着锄头回来的。他一进院，裤腿上还沾着泥，站在院中愣了愣：“家里炖肉了？”
“五十斤呢。”李淑兰端着碗出来，往他手里塞，“先洗把脸，马上开饭。”
饭桌摆在堂屋中央，大铁锅首接端上来，盖一掀，满屋白雾缭绕。粉条吸饱了肉汤，亮晶晶地堆在碗里，肉片颤巍巍的，油星浮在汤面。
李国栋夹了一筷子，还没进嘴，就咧开嘴：“香！这味儿，打小就没闻过。”
周晓禾笑着夹起一截粉条，吹了吹：“滑得能溜进心里。”
陈婉清低头吃着，没说话，可一碗饭刚扒完，又添了半碗。李淑兰看在眼里，嘴角压都压不住。
饭吃到一半，李国栋放下筷子，看着母亲：“妈，你以前总说儿媳是外人，得管、得压，不然家不成家。可现在……你比待亲闺女还上心。”
屋里一下子静了。
李淑兰没动，只把烟袋锅在桌角磕了磕，灰落下来，一小撮。
她抬起头，看着儿子：“以前我瞎了眼。”
声音不高，可每个字都像钉进地里。
“信了闲话，以为立规矩就得压人。你大嫂在边上一句一句说着，我听着像道理，结果呢？压的是你媳妇，伤的是你心，毁的是这个家。”她顿了顿，“你爹走得早，我一个人拉扯你们，总怕人看笑话，怕人说李家没规矩。可到头来，规矩没立住，家倒散了。”
她盯着锅里剩下的汤，轻轻说：“现在我懂了——儿媳不是外人。她们是撑这个家的人。”
李国栋低着头，手指抠着碗边。
李淑兰站起来，走到堂屋中央，声音陡然提亮：“我李淑兰活了五十二年，今天就在这儿撂下话——谁要敢动我儿媳一根手指头，我豁出这条命也跟他拼了！”
话音刚落，门外“哐”一声，像是谁撞到了水缸。
三人扭头看去，门缝外空荡荡的，只有一片蓝布头巾角一闪，飞快缩了回去。
李淑兰冷笑一声，没追，只转身坐回桌边，夹了块肉放进陈婉清碗里：“吃，不够还有。”
饭毕，锅碗一摞，周晓禾和陈婉清同时起身。
“我来洗。”周晓禾端起盆。
“我来吧，你教一天书累。”陈婉清伸手去接。
“你昨夜缝补到半夜，今儿歇着。”
“我手不疼了。”
两人一个夺盆，一个抢筷，笑成一团。李淑兰坐在门槛上抽旱烟，眯着眼看，烟袋锅磕了磕，又装了一锅。
李国栋蹲在院中磨锄头，忽然抬头：“妈，你这脾气，跟前两年比，像是换了个人。”
李淑兰吐出一口烟：“人不死，就得醒。醒了，就得改。”
“可你改得也太猛了。”李国栋笑了笑，“村里人都说，李婶现在走路带风，眼珠子都不往边上瞟。”
“以前低头看地，怕踩了别人的脚印。现在抬头走路，脚印得自个儿踩出来。”她把烟袋锅往鞋底一磕，“我儿媳动不得，这不是规矩，是天理。”
李国栋没再说话，低头继续磨锄。磨石吱呀响，铁刃渐渐发亮。
周晓禾洗完碗，擦着手进来：“妈，粉条炖得太烂了，下次少炖会儿。”
“烂了好，”李淑兰说，“烂了才入味，才软和。人也一样，硬扛着不叫本事，能把苦日子熬出油来，才算真本事。”
陈婉清靠在门边，轻声说：“这汤要是能装坛子带走，城里人肯定也爱喝。”
“城里人？”李淑兰眼睛一亮，随即又压下，“不急。咱先把自个儿的碗填满。”
周晓禾笑了：“那明天还炖？”
“炖！天天炖，顿顿炖，吃到没人敢打咱家主意为止。”
话音未落，院外又传来脚步声，这次停在门口，没走。
李淑兰抬眼，门缝下影子一动不动。
她没起身，只把烟袋锅往地上一戳：“有事说事，蹲门口偷听，当自个儿是狗呢？”
影子猛地一颤，转身就跑，脚步声噼里啪啦远去。
李国栋笑出声：“准是张桂香。”
“她爱听就听，听多了，兴许能听出点人味来。”李淑兰站起身，进屋把木箱盖严实，又从柜子里摸出个小布包，打开，是几斤精盐。
她掂了掂，自言自语：“明儿得多备点粉条。”
周晓禾问：“还做？”
“做。”她把盐包好，塞进箱角，“五十斤肉，才用了一锅。剩下的，咱慢慢吃，慢慢炖，日子长着呢。”
陈婉清站在灶边，看着那口空锅，忽然说：“妈，锅底有点糊了。”
“糊了就刮了，锅还在。”李淑兰走过去，拿铲子一铲，焦黑的锅巴落下，露出底下乌黑的铁面，“锅底黑，说明火旺。火旺，饭才熟得快。”
她把铲子往锅边一靠，转身往外走：“我去看看猪油熬得怎么样了。”
堂屋里，李国栋还在磨锄，周晓禾翻着一本旧课本，陈婉清低头整理围裙。
院外，风卷着柴草打了个旋。
李淑兰蹲在灶后，揭开油锅盖，白烟腾起，猪油正咕嘟冒泡，金黄透亮。她拿木勺搅了搅，油花西溅，一滴落在她手背上，她没躲，只轻轻“嘶”了一声。
油还在熬，锅还在响。
她盯着那口锅，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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