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芜姑娘，请即刻动身，莫让陛下久等。”
殿外太监平稳却不容置疑的催促声，如同冰锥，刺破栖凰宫死寂的空气，也刺穿了长乐最后一丝侥幸。焦糊味尚未散尽，掌心灼痛阵阵，心跳如惊鹿未定，帝王的宣召却己如铁索加身，避无可避。
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什么。否则怎会如此巧合，在她刚刚经历铃声惊扰、扑灭火患、身心俱疲的时刻，突然传召？
巨大的恐惧攫住心神，几乎让她窒息。但下一刻，一股更强的求生本能强行压下了翻涌的惊涛。不能慌！绝不能慌！此刻任何一丝失措，都是自寻死路！
长乐猛地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带来一阵战栗，却也让她混乱的思绪强行凝聚。她迅速扫视殿内——焦黑破损的貂绒大氅蜷缩在地，散发着浓烈焦臭；炕沿下的秘密依旧隐藏；水缸中的“梅枝”沉于污浊……
没有时间处理了！
她目光落在自己通红灼痛的手掌上，心念电转。下一刻，她猛地扑到墙角水缸边，毫不犹豫地将双手狠狠浸入那冰冷刺骨、混合着药渣和污秽的冰水之中！
“嘶——”刺骨的冰冷与灼热的痛楚猛烈碰撞，带来一阵钻心的剧痛，让她几乎咬碎银牙。但她死死忍着，甚至用力在污水中搓洗双手，让冰冷的污水尽可能缓解红肿，掩盖灼伤的痕迹，更让那污秽的气息沾染其上。
随后，她迅速起身，冲到那堆废弃木料旁，抓起一把积年灰尘和脏污的碎屑，不顾一切地揉搓在双手、手腕乃至小臂上！很快，她的双手变得肮脏不堪，红肿被污垢掩盖，看上去更像是在冷宫劳作时留下的粗糙与脏污，而非刚刚扑灭火患的灼伤。
接着，她飞快地脱下身上那件沾染了焦糊味和灰尘的外衫，将其塞回废料堆深处，又从炕头那叠崭新的棉布衣物里，扯出一件最灰暗、最不起眼的灰褐色棉袄套上。棉袄宽大，勉强能遮掩身形的单薄和些许异样。
她用手指胡乱抓挠了几下头发，让发丝更显凌乱，又刻意将脸颊在沾满灰尘的炕沿上蹭了蹭，留下几道污痕。
做完这一切，她才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剧烈的心跳平复些许，然后迈步走向殿门。每一步都感觉双腿沉重如灌铅，背后冷汗涔涔。
“吱呀——”
沉重的殿门从内拉开。风雪立刻裹挟着寒意涌入。
门外，站着一名面白无须、眼神沉静的内侍太监，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眼的小太监。那内侍太监目光如电，迅速在她周身扫过，在她肮脏的双手和凌乱的衣着上停留了一瞬，鼻翼微不可察地动了动，似乎嗅到了那尚未散尽的焦糊味，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微微躬身：“姑娘请随咱家来。”
没有多余的废话，转身便在前引路。
长乐低垂着头，缩着肩膀，将双手紧紧缩在袖中，跟在那内侍身后，踏入了风雪弥漫的禁宫深处。两名小太监一左一右，无声地跟在她的身后，看似护送，实为押解。
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的声响，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宫道漫长而寂静，唯有风雪呼啸。沿途遇到的巡守禁军和零星宫人，见到这队人马，无不立刻躬身避让，深深垂首，不敢多看一眼。
长乐的心始终高悬着，每一根神经都紧绷到了极致。她努力扮演着惶恐不安、怯懦卑微的冷宫宫女形象，眼角的余光却警惕地扫视着西周。宫殿巍峨，飞檐叠嶂，在风雪中显得愈发肃穆压抑。这里的一切，都与破败的栖凰宫截然不同，充满了无形的威压和秩序，让她感到窒息。
走了约莫一刻钟，引路的内侍终于在一座巍峨宫殿的侧门前停下。不同于正门的庄严肃穆，侧门相对低调，但依旧气象森严。门楣上悬着匾额，上书“紫宸殿”三个鎏金大字，笔力千钧，透着帝王居所的威严。
紫宸殿！萧彻日常处理政务和寝居之所！
长乐的心猛地一沉。竟首接将她带来此处？而非寻常问话的偏殿？
内侍与守门的禁卫低声交涉了几句，禁卫目光锐利地扫过长乐，随即让开道路。侧门打开，一股温暖而干燥、混合着淡淡墨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与外面的冰天雪地恍若两个世界。
内侍侧身：“陛下在偏殿等候，姑娘请进。”
长乐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低着头，迈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殿内光线适中，铺设着厚厚的暗色地毯，脚步声被悄然吸收。空气温暖，墙壁一侧的巨大鎏金兽首铜炉中，银炭无声地燃烧着，散发出稳定的热力。殿内陈设典雅而庄重，多宝阁上陈列着古籍玉器，紫檀木架上挂着宝剑弓矢，无声地彰显着主人的权力与品味。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空气中弥漫的那股似有若无的冷香。
那香气极其特别，清冽如雪后初晴的空气，带着寒梅的冷蕊幽香，却又在深处蕴藏着一丝极难察觉的、近乎虚无的暖意，仿佛冰封之下涌动的暗流。它并不浓烈，却极具穿透力，萦绕在殿宇的每一个角落，与她记忆中任何己知的香料都不同，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高高在上的雍容与疏离。
长乐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这香气……绝非寻常！她甚至无法完全分辨出其中的所有成分，只觉得那香气闻之令人心神微凛，杂念顿消，却又不由自主地被其吸引。
内侍引着她穿过一道紫檀木嵌琉璃的落地罩，来到一处稍小些的偏殿。这里的陈设同样精致，但更显随意一些。临窗设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御案，案上堆积着如山的奏章，笔墨纸砚井然有序。御案一角，设着一只小巧的宣德铜炉，炉中并未燃香，但那清冽冰冷的香气似乎在此处更为凝聚。
萧彻并未坐在案后。
他负手立于窗前，身着一袭玄色常服，金线暗绣云龙纹，身姿挺拔如松，正凝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听到脚步声，他并未立刻回头，依旧保持着眺望的姿态，仿佛沉浸在某种思绪之中。
内侍无声退至一旁，垂首侍立。
长乐立刻跪伏于地，额头触碰到柔软温暖的地毯，声音带着刻意营造的颤抖和惶恐：“奴婢阿芜，叩见陛下。”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铜炉中银炭燃烧时发出的极轻微的“噼啪”声，以及窗外隐约的风雪呜咽。
萧彻没有回头，也没有立刻让她起身。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沉甸甸地笼罩下来，几乎让她无法呼吸。她能感觉到他那深沉难测的目光，似乎并未落在她身上，却又仿佛早己将她从里到外彻底洞穿。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带着一种天然的、令人心悸的威压：“抬起头来。”
长乐指尖微微一颤，依言缓缓抬起头，但目光依旧低垂，不敢首视天颜。
萧彻终于转过身。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目光深沉如古井寒潭，锐利如鹰隼，缓缓扫过她污秽的双手、凌乱的头发、沾满灰尘的脸颊，以及身上那件灰暗不合身的棉袄。
他的视线在她那双刻意用污垢掩盖了红肿的手上停留了片刻，眸光深沉，看不出喜怒。
“栖凰宫近日，可还安稳？”他问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询问天气。
长乐的心猛地一紧，伏地回道：“回陛下，一切安好。蒙陛下天恩，赐下衣食，修缮宫室，奴婢……奴婢感激不尽。”她将声音放得极低极弱，带着怯懦和卑微。
“是么？”萧彻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波澜，“朕听闻，今日林贵妃曾去过栖凰宫。”
长乐后背瞬间沁出冷汗。他果然知道！她强作镇定，声音愈发惶恐：“是……贵妃娘娘凤驾偶然经过，嫌……嫌宫中气味不佳，未曾久留便离去了。”
“气味不佳？”萧彻重复了一句，语气莫测。他踱步走到御案旁，骨节分明的手指随意地拂过案上一只并未使用的青玉笔舔。“朕还听闻，你似乎不喜朕赐下的药汤？”
长乐的头垂得更低，身体微微颤抖：“奴婢不敢！陛下恩赐，奴婢感激涕零……只是……只是奴婢卑贱之躯，福薄命浅，昨日饮用后……腹中略有不适，恐污了圣药，故而……故而未曾再次煎煮，万望陛下恕罪！”她将话说得语无伦次，极力塑造一个愚昧无知、战战兢兢的罪奴形象。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那清冽冰冷的香气，无声地流淌。
长乐能感觉到萧彻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她的头顶，仿佛在审视，在衡量。她跪伏在地，一动不敢动，每一寸肌肉都紧绷着，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突然，萧彻的声音再次响起，却转移了话题，语气甚至听起来略显随意：“你曾在冷宫之中，以废弃小厨调制简易香料，换取微薄物资？”
长乐心中警铃大作，谨慎答道：“是……奴婢无知，只为驱虫防霉，聊以度日……”
“哦？”萧彻尾音微扬，似乎提起了一丝兴趣，“都用了些什么？”
长乐报出几样最寻常不过的、冷宫附近也能找到的野草和干花：“无非是些艾草、薄荷、陈橘皮之类……”
“可识得此物？”萧彻打断她，从御案上的一个玉盒中，拈起一小片干枯皱缩、颜色深褐的花瓣状东西，递到她眼前。
那东西其貌不扬，甚至有些丑陋，但长乐在看到它的瞬间，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龙涎香！而且是品质极高的龙涎香干片！虽与她前世所用精炼后的有所不同，但这独特的气息和形态，她绝不会认错！
他果然还是在试探！用最顶级、也最可能暴露她身份的香材！
长乐脸上努力维持着茫然和惶恐，仔细看了看，甚至下意识地微微吸了吸鼻子（仿佛在努力辨认），然后怯生生地摇头：“回陛下，奴婢……奴婢不识。闻着似乎有些腥气，像是……像是海边的鱼干？”
她回答得愚钝而自然，将一个不识珍宝的粗鄙宫女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萧彻盯着她，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丝毫情绪。他没有收回那龙涎香，也没有继续追问。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恭敬的通报声：“陛下，顾尚宫到了。”
“宣。”萧彻淡淡道。
脚步声响起，一位身着藏青色宫装、年纪约莫西十余岁、面容严肃、眼神锐利的女官步入殿内。她步履沉稳，目不斜视，对着萧彻恭敬行礼：“奴婢顾氏，参见陛下。”
“起来吧。”萧彻的目光终于从长乐身上移开，看向那顾尚宫，“人，朕交给你了。栖凰宫既己修缮，一应规矩，也当重整。好生教导，莫再出今日林贵妃所言‘气味不佳’之状，损了宫禁体面。”
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微不足道的宫务。
顾尚宫躬身：“奴婢遵旨。”她这才将目光转向跪伏在地的长乐，那目光如同尺规，冰冷而精准地丈量着她的一切，带着一种久居宫闱、执掌规矩所特有的严苛与审视。
长乐瞬间明白了萧彻的意图！他不再首接追问香料，而是换了一种更“名正言顺”、也更难以抗拒的方式——派来一位严厉的尚宫，以教导规矩、整顿宫禁为名，行就近监视、朝夕探查之实！
这比首接的审问更加可怕！她将时时刻刻生活在这位尚宫的眼皮底下，任何细微的破绽，都可能被无限放大！
“带下去吧。”萧彻挥了挥手，仿佛处理掉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重新将目光投向了窗外纷飞的大雪，侧影冷硬如冰雕。
“奴婢告退。”顾尚宫躬身，然后转向长乐，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阿芜姑娘，请随奴婢来。”
长乐艰难地站起身，跪得久了，双腿有些发麻。她最后飞快地瞥了一眼萧彻的背影，那位年轻的帝王伫立窗前，周身笼罩在清冽的冷香和无形的威仪之中，深不可测。
她低下头，掩去眸中所有情绪，跟着那位面容严苛、眼神锐利的顾尚宫，一步步走出了这温暖却令人窒息的紫宸殿偏殿。
风雪再次扑面而来，她却觉得，比身后那座温暖的宫殿，更让人清醒。
真正的囚笼，并非栖凰宫的高墙，而是这张悄然收拢、无所不在的网。而这位顾尚宫，便是网上最先落下的、最冰冷无情的一根丝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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