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暖意和那清冽冰冷的帝王香气，如同一个短暂而不真实的梦，在踏出殿门的瞬间，便被凛冽的风雪撕得粉碎。
长乐低着头，跟在顾尚宫身后，重新走入冰天雪地。前头那藏青色的宫装背影挺首如尺，步伐均匀而刻板，踩在积雪上几乎不发出声音，透着一股严苛的秩序感。两名沉默的小太监依旧跟在身后。
回栖凰宫的路，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而压抑。顾尚宫没有回头，也没有开口，但长乐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冰冷而审视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始终锁定在她的后背，将她每一个最细微的动作、每一次呼吸的节奏，都纳入严密的观察之中。
这位陛下钦点的尚宫，绝不仅仅是来“教导规矩”那么简单。她是萧彻延伸出来的眼睛和耳朵，是一把悬在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规尺。
栖凰宫那扇崭新的殿门再次出现在眼前。顾尚宫停下脚步，并未立刻推门，而是先目光冷冽地扫视了一圈宫门西周的环境，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显然对这里的偏僻和破败基调极为不满。
她这才示意小太监推开殿门。
“吱呀——”
门开处，那股混合着焦糊味、霉味和冰冷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顾尚宫的眉头蹙得更紧，她用一方素净的丝帕轻轻掩了掩鼻，眼神中的嫌恶与严苛几乎凝成实质。
她迈步而入，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迅速扫过整个殿宇：积灰的梁柱、冰冷的土炕、简陋的灶台、墙角的水缸、那堆显眼的废弃木料……每一处细节都未能逃过她的审视。
当她的目光掠过地面那处被长乐匆忙掩盖过、却依旧隐约能看出焦黑痕迹和残留灰烬的地面时，她的脚步微微停顿了半秒，但并未多问，只是那眼神愈发冰寒。
长乐的心紧紧揪着，垂首跟在后面，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顾尚宫在殿中央站定，转过身，目光终于落在长乐身上。那目光没有丝毫温度，像是在打量一件需要彻底清理打磨的物件。
“跪下。”声音平板，不带丝毫情绪，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
长乐依言跪在冰冷的地面上。
“陛下仁德，念尔乃前朝遗孤，特许活命，居此栖凰宫思过。此乃天恩浩荡，尔当时刻感念，谨言慎行，恪守宫规，以赎罪愆。”顾尚宫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地，“然，宫禁重地，自有法度。往日疏于管教，致此地杂乱无章，气息污浊，竟惊扰贵妃凤驾，实乃大不敬之过！”
她稍作停顿，冰冷的目光如同刀子刮过长乐的脸颊。
“即日起，由我掌管栖凰宫一应事宜，重整规矩。尔需潜心习学宫规礼仪，涤荡身心，不得有误。凡有行差踏错，皆以宫规论处，绝不宽贷。尔，可听明白了？”
“奴婢明白，谨遵尚宫教诲。”长乐伏地，声音怯懦。
“起来吧。”顾尚宫淡淡道，“今日起，每日卯时初刻起身，盥洗清扫庭除；辰时背诵《女诫》《宫规》；巳时习练立、行、跪、拜诸礼；午时歇息片刻；未时继续习礼或劳作；酉时默写日间所学，交由我查验。不得懈怠，不得喧哗，不得窥探，不得与宫外私相传递。一应饮食起居，皆需依令而行。”
一套严密到令人窒息的日程，被她用毫无波澜的语调宣示出来，如同打造了一副无形的镣铐，将长乐每一天的每一个时辰都彻底锁死。
“现在，先将此地彻底清扫洒洗。门窗、梁柱、地面、炕席、灶台、水缸……凡目光所及之处，不得见尘垢污渍。我会在一旁看着。”顾尚宫从袖中取出一本纸张泛黄、边角磨损的《宫规》，在一旁那张唯一的破桌旁坐下，腰背挺首，开始一页页翻阅，再不看她一眼，仿佛她只是一件需要被擦拭干净的器具。
长乐不敢多言，默默起身。她走到墙角，拿起那把破旧的扫帚和一只掉光了漆的木桶，先去院中积雪深厚处舀了半桶雪，提回殿内，待雪稍微融化，便开始洒扫。
她没有丝毫犹豫或敷衍，而是真正开始认真地清扫。灰尘扬起，落在她的脸上、身上，她也毫不在意。她知道，任何一点偷奸耍滑，都会立刻被那双锐利的眼睛捕捉，成为被严厉惩处的借口。唯有表现得顺从、麻木、甚至带着一丝急于“涤荡污秽”的惶恐，才能暂时麻痹这位监视者。
她先清扫地面，将那些灰尘、碎屑，尤其是那处火灾痕迹附近的灰烬，仔细扫净。然后擦拭门窗、炕席、灶台……她擦得极其用力，手指浸在冰冷的雪水里，很快冻得通红僵硬，那本就有些灼伤的手掌更是传来阵阵刺痛，但她咬牙忍着，不敢停顿。
顾尚宫始终安静地坐在那里，翻阅着《宫规》，偶尔抬起眼皮，冰冷的目光扫过她的动作，却不发一言。这种沉默的注视，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压抑。
整个上午，就在这机械而艰苦的劳作中度过。殿内确实变得整洁了许多，但那种冰冷的、毫无生气的整洁，反而更像一座被打扫干净的坟墓。
午时，有小太监送来午膳。依旧是食盒，但比昨日更加简单：一碗不见油星的清粥，一碟黑乎乎的咸菜，两个冷硬的杂粮馒头。
顾尚宫看了一眼，淡淡道：“罪奴思过，饮食自当清减，以示惩戒之心。用饭吧，限时一刻。”
长乐默默接过，蹲在角落里，小口小口地吃着。粥是冷的，馒头硌牙，咸菜齁咸。但她吃得很快，很安静，没有任何表情。
顾尚宫就坐在不远处，她自己并未用餐，只是看着长乐吃完，然后便开始督促她背诵《女诫》。
下午是更为严苛的礼仪训练。如何站立，如何行走，如何下跪，如何叩首……每一个动作都被分解、纠正，要求做到绝对的标准、刻板。长乐本就身体虚弱，半日的劳累之后，更是难以支撑，几次险些摔倒，换来的却是顾尚宫冰冷的呵斥和更加重复的练习。
“背挺首！肩沉下！目光低垂，视地三尺！”
“步伐幅度过大！重来！”
“跪姿不端！膝间距过宽！重跪！”
冰冷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不带一丝人情味。
长乐咬牙坚持着，汗水浸湿了内衫，又很快变得冰凉。她的膝盖磕得青紫，手臂酸麻颤抖，但她将所有痛苦都死死压在心底，脸上只露出疲惫、惶恐和一丝努力想要做好的笨拙。
她将自己完全沉浸到“阿芜”这个角色里，一个在严苛管教下战战兢兢、努力求存的冷宫罪奴。
傍晚，顾尚宫终于结束了第一日的“教导”。她让长乐将今日所学的宫规条款默写下来（长乐故意写错了几处无关紧要的字词和顺序），又冷冷地训诫了几句，这才起身，准备离开。
走到殿门口，她似想起什么，停下脚步，并未回头，声音依旧平板：“陛下有旨，栖凰宫既己整顿，旧有污秽之物，不当存留。那堆废弃木料，明日自会有杂役太监前来清理运走，以免滋生虫蚁，再污宫禁。”
说完，她推门而出，身影消失在暮色风雪之中。
殿门合拢。
长乐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在冰冷的地面上，大口喘息。身体的疲惫和疼痛如同潮水般涌上，但更让她心惊胆战的，是顾尚宫最后那句话！
清理运走废弃木料！那里面……还藏着那件烧焦破损的貂绒大氅！
萧彻！他果然什么都知道了！他甚至知道那件大氅就藏在那堆木料里！他派顾尚宫来，不仅是为了监视她，更是为了……不留痕迹地处理掉这个“罪证”！
他是在警告她，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还是说，他暂时不想让那件大氅的存在被其他人（比如林贵妃）发现，所以用这种“整顿宫闱”的理由将其销毁？
无论哪种可能，都让她如坠冰窟。
她挣扎着爬起身，扑到那堆废弃木料前，双手颤抖着将里面的东西扒拉出来——那件玄色貂绒大氅，边缘焦黑破损，散发着焦臭，狼狈地蜷缩着。
她必须处理掉它！绝不能让它明天被杂役太监发现！
可是，怎么处理？烧掉？烟尘和气味立刻会引来顾尚宫！埋掉？殿外地面冰冻三尺，根本挖不动！扔出去？更是自寻死路！
绝望再次袭来。
她的目光猛地投向殿内那口冰冷的水缸。
没有时间犹豫了！
她抱起那件沉重的大氅，用尽全身力气，将其狠狠地、彻底地塞进了那口满是污水和冰碴的水缸之中！
“噗通！”
水花溅起。大氅吸饱了污水，缓缓沉入缸底，被浑浊和黑暗彻底吞噬。
长乐瘫坐在水缸边，看着恢复平静的水面，只觉得浑身冰冷，连心跳都快要冻结。
就在这时，殿外风雪声中，极其突兀地，再次传来了那飘渺虚幻、若有若无的铃铛声！
叮铃……叮铃……
韵律依旧奇特，由远及近，仿佛绕着栖凰宫的外墙，缓缓移动。
长乐猛地抬头，瞳孔骤缩！
那摇铃人……又来了？！
而这一次，那铃声似乎……比昨夜更加清晰，更加执着，仿佛在急切地寻找、呼唤着什么。
长乐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胸口——那里，空无一物。那截诡异的“梅枝”，正沉在水缸底部，与那件貂绒大氅为伴。
铃声持续着，绕着宫殿，一圈，又一圈。
长乐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终于，那铃声在栖凰宫的正门外，停留了下来。
叮铃……叮铃……
铃声清晰地响着，仿佛就在门外咫尺之处。
紧接着，一种极其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刮擦声，窸窸窣窣地，响了起来。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用指甲，轻轻地、一遍遍地，刮擦着栖凰宫那扇崭新的殿门。
(http://www.220book.com/book/6PAD/)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