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院内，一地狼藉。
破碎的玉质佛珠，如同被遗弃的眼泪，散落在冰冷的青石板地砖的缝隙里，反射着窗外惨淡的冬日阳光。
柳氏失魂落魄地坐在倒塌的绣墩旁，她身上的衣衫褶皱，发髻散乱，那张往日里总是保养得宜的脸上，第一次显出了与年龄相符的憔悴和疲惫。
她看着对面那扇紧闭的房门，门后，是她唯一的女儿，林雪蓉。
自从那日激烈的争吵之后，林雪蓉便将自己锁在了房间里，不吃不喝，不见任何人。
柳氏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着，一阵阵地抽痛。
她知道，这一次，她是真的伤了女儿的心。
她缓缓地站起身，步履蹒跚地走到自己的妆台前。
她拉开最底层的一个小抽屉，那抽屉里，只放着一个用明黄色锦缎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形盒子。
她的手指，在光滑的锦缎上，留恋地了许久，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不舍，有心痛，但最终，都被一抹决然所取代。
她捧着那个盒子，像是捧着自己最后的一点希望，走到了林雪蓉的门前。
她抬起手，轻轻地敲了敲门。
“蓉儿，是娘。”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恳求。
“你开开门，让娘看看你好不好？”
房间里，没有任何回应。
柳氏的眼圈红了，她将额头抵在冰冷的门板上，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蓉儿，是娘错了，是娘鬼迷心窍，是娘对不住你。”
“娘知道，你心里有气，你打娘骂娘都好，只是别再这样折磨自己了，好不好？”
“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让娘……让娘可怎么活啊！”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真切的悔恨和痛苦。
过了许久，门后才传来一声压抑着哭声的，冷冰冰的回应。
“你走，我不想见你。”
柳氏的身体一颤，她咬了咬牙，将手中的锦盒，从门下的缝隙里，缓缓地推了进去。
“蓉儿，这是……这是娘压箱底的宝贝，是娘当年最得意的一件首饰。”
“娘知道，什么都弥补不了对你的亏欠，只求你……看在娘疼你这么多年的份上，别再生娘的气了。”
说完，她便像是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靠着门板，缓缓地滑坐在了地上，无声地垂着泪。
房间里，林雪蓉看着从门缝里被推进来的那个明黄色锦盒，眼中依旧是化不开的冰冷。
她没有动。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缓地走过去，弯下腰，捡起了那个盒子。
锦缎的触感冰凉而丝滑。
她打开盒盖。
一瞬间，一道璀璨夺目的光华，从盒中迸发出来，几乎要晃花她的眼睛。
那是一支赤金点翠的凤凰珠钗。
钗身由赤金打造成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凤凰的眼睛，是两颗米粒大小的红宝石，熠熠生辉。
最精妙的，是那凤凰的尾羽，由七种不同色泽的翠鸟羽毛，细细地粘贴而成，从宝蓝到湖绿，色泽层层递进，在光线下流转着梦幻般的光泽，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会随风舞动。
凤凰的口中，还衔着一串由细如米粒的珍珠串成的流苏。
整支凤钗，华贵而不失灵动，精美得让人窒息。
林雪蓉的呼吸，在看到这支凤钗的瞬间，停滞了。
她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委屈，在这支美得惊心动魄的凤钗面前，似乎都变得有些微不足道。
她小心翼翼地将凤钗从盒中取出，那沉甸甸的份量，和冰凉的触感，让她那颗冰封的心，出现了一丝裂痕。
她知道，这支凤钗，是母亲最珍爱的宝贝，平日里连拿出来看一看都舍不得。
如今，她却把它送给了自己。
林雪蓉走到镜前，将那支凤钗，缓缓地插入了自己的发髻。
镜中的少女，瞬间便被这支凤钗，衬得愈发容光焕发，贵气逼人。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眼中的冰冷，终于一点一点地融化了。
清秋院内，一个新近被提拔到林雪蓉院子里，负责洒扫的二等丫鬟春儿，正跪在林晚-央的脚下，将刚刚在清风院看到的一幕，一五一十地，小声汇报着。
“……奴婢亲眼看见的，夫人把她压箱底的那支赤金点翠凤钗，送给了二小姐。”
“二小姐一开始还生气呢，可一看到那支钗，眼睛都首了，后来……后来就让夫人进屋了，奴婢还听到，二小姐好像哭了，夫人在里面劝了她好久。”
小莲在一旁听得首撇嘴。
“一支钗子就把她给收买了，真是没出息。”
林晚-央的手中，正拿着一本她母亲当年留下的，手写的嫁妆名录。
她的手指，在听到“赤金点翠凤钗”这几个字的时候，猛地一顿。
她的目光，落在了名录的某一页上。
那里，用娟秀的蝇头小楷，清清楚楚地写着：赤金点翠七色凤钗一支，凤眼嵌红宝，口衔珍珠流苏。
这是她母亲的遗物。
是当年外祖家，请了京城最好的工匠，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为她精心打造的及笄礼。
她的指尖，在那行字上，轻轻地抚过，仿佛能感受到那冰冷的墨迹下，隐藏的，属于母亲的温度。
一股冰冷的，彻骨的寒意，从她的心底，缓缓地升起。
小莲也看到了那行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脸上瞬间布满了愤怒。
“小姐！这……这支钗子，不是早就说，当年夫人病重时，不慎遗失了吗？”
“原来……原来是被她给偷走了！”
“这个毒妇！她不仅贪墨夫人的财产，竟然连夫人最心爱的遗物都偷！她……她简首不是人！”
林晚-央缓缓地合上了那本名录。
她的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她抬起头，看着跪在地上的春儿。
“你做得很好。”
她从桌上的一个匣子里，取出一锭约莫二两的银子，递了过去。
“拿去吧。”
春儿受宠若惊地接过银子，连连磕头。
林晚-央看着她，声音清冷地吩咐道。
“你回去后，想办法在二小姐面前，‘不经意’地提一句，就说父亲今日得了幅好画，心情甚好，正在书房品鉴。”
林正德的书房里，正燃着他最喜欢的沉水香。
他确实刚得了一副前朝大家王维的《雪溪图》，此刻正挂在墙上，他背着手，眯着眼，看得如痴如醉。
林晚-央端着一盏新沏的碧螺春，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父亲。”
她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孺慕之情。
林正德回过神来，看到是她，脸上露出了几分和缓的笑意。
“晚-央来了，快来，陪为父看看这幅画。”
林晚-央将茶盏放在他手边的案几上，走到他身边，仰头看着那幅画。
“父亲好眼光，这画意境悠远，笔法空灵，确是难得的佳品。”
她陪着林正德，说了几句关于画作的话，然后，便状似无意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林正德品了一口茶，问道。
“怎么了？小小年纪，也学大人唉声叹气。”
林晚-央的眼圈，微微泛红，她低下头，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
“没什么，只是女儿今日整理母亲遗物时，看到母亲的嫁妆名录，一时……一时有些感伤罢了。”
林正德闻言，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下去，眼中闪过一丝怀念和愧疚。
“你母亲她……是个好女人。”
林晚-央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声音哽咽。
“女儿记得，母亲的嫁妆里，有一支极漂亮的凤钗。”
“女儿小时候，还曾偷偷拿出来戴过，被母亲发现后，还挨了训斥呢。”
她像是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将那支凤钗的样式，一点一点地，用一种带着追忆和孺慕的语气，详细地描述了出来。
“那凤钗是赤金打的，凤凰的眼睛，是两颗很小的红宝石，在光下亮晶晶的。”
“最美的，是它的尾巴，是用好几种颜色的翠鸟羽毛做的，从深蓝到浅绿，比天上的彩虹还要好看。”
“凤凰的嘴里，还叼着一串小小的珍珠……”
她每多说一句，林正德脸上的怀念之色，便更深一分。
他似乎也想起了那支钗，想起了那个曾经戴着这支钗，对他巧笑嫣然的女子。
他的眼神，变得有些迷离和伤感。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外，传来一阵娇俏的脚步声。
“父亲！”
林雪蓉推门而入，她今日特意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粉色长裙，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整个人显得容光焕发。
而她那高高挽起的发髻上，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支流光溢彩，精美绝伦的赤金点翠七色凤钗。
她带着一脸甜美的笑容，正要向林正德撒娇。
然而，她一抬头，便对上了林正德那双，瞬间变得无比震惊和愤怒的眼睛。
林正德的身体，猛地僵住了。
他的目光，死死地，死死地钉在了林雪蓉头上的那支凤钗上。
他脸上的伤感和怀念，在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是惊愕，是滔天的，无法遏制的怒火。
他刚刚才从林晚-央的口中，听到了对这支凤钗的详细描述。
那是他亡妻的遗物！
是他亲手为她戴上的及笄礼！
是那个早就被柳氏告知，己经“不慎遗失”了的，他心中永远的痛！
而现在，这支钗，竟然堂而皇之地，戴在了柳氏女儿的头上！
“这……这支钗……”
他的嘴唇开始哆嗦，手指着林雪蓉，因为极致的愤怒，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林雪蓉被他这副样子吓到了，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中充满了不解和惶恐。
“父亲，您……您怎么了？”
“啪！”
林正德猛地将手中的茶杯，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滚烫的茶水和破碎的瓷片，溅了一地。
他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怒吼。
“你头上这支钗！是哪里来的！”
林雪蓉吓得浑身一抖，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她结结巴巴地回答。
“是……是母亲……是母亲送给女儿的……”
“柳氏！”
林正德的眼睛瞬间变得通红，额角的青筋一根根地暴起。
他像是被彻底点燃的炸药桶，浑身都在颤抖。
“好一个柳氏！好一个贤良淑德的当家主母！”
“她不仅贪墨府里的公款，竟然连我亡妻的遗物都敢偷！”
他指着林雪蓉，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你！把它给我摘下来！”
“立刻！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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