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的正殿之内,气氛比往日里要沉闷几分。
太后靠在铺着明黄色软垫的宝座上,轻轻揉着自己的眉心,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
孙姑姑告了病假,宫中许多琐事便失了主理之人,一时间显得有些杂乱。
林晚央侍立在侧,为太后奉上一杯新沏的安神茶,动作轻缓,悄无声息。
“孙姑姑病得如何了?”
太后接过茶盏,掀开杯盖,任由那氤氲的热气拂过面颊。
一名侍立在旁的小宫女连忙回话。
“回禀太后,孙姑-姑请了太医,说是中了暑气,加上劳累过度,需要静养几日。”
太后不置可否地轻哼了一声,将茶盏放到了一边。
“如今正是月底,各宫都要核对用度开销,她这一病,许多事情便耽搁了下来。”
林晚央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声音清朗地开口。
“太后若是不嫌臣女愚钝,臣女愿意替孙姑姑分忧,暂为核对慈宁宫本月的用度账目,也好让姑姑能安心养病。”
她的话音不高,却掷地有声,带着一种主动承担责任的干练。
太后闻言,抬起眼帘,目光中带着几分审视地看向她。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良久,太后才缓缓开口。
“也好。”
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你既有这份心,那此事便交由你去办。”
她对着身旁的大太监王德福吩咐道。
“你传哀家的口谕,让库房的李管事全力配合林大人,不得有丝毫怠慢。”
“奴才遵旨。”
王德福躬身应下。
林晚央再次行礼。
“臣女定不负太后所托。”
慈宁宫的库房建在后殿一处偏僻的院落里,高墙耸立,只有一扇厚重的铁包木门,终年上着大锁。
林晚央手持太后懿旨,在王德福的陪同下,来到了库房门前。
掌管库房的李管事早己在此等候,他是个西十岁上下的中年太监,身材微胖,脸上总是挂着一副笑呵呵的表情,看起来十分和善。
他一见到林晚央,便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哎哟,林大人亲自过来了,真是折煞老奴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掏出钥匙打开了那把沉重的大锁,又亲自上前,费力地推开了那扇厚重的门。
一股混合着木料、布匹和各种珍稀物品的独特气味从门内涌出,带着一丝阴凉的、久不见光的陈旧气息。
“大人请。”
李管事躬着身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库房内十分宽敞,一排排高大的木架整齐排列,上面分门别类地码放着各种箱笼匣子,从金银玉器到绫罗绸缎,从珍稀药材到古玩字画,应有尽有,皆是宫中珍品。
李管事将他们引到库房一角的一张红木大桌前,桌上己经提前备好了一本厚厚的账册,封皮是深蓝色的织锦,看起来崭新而体面。
“林大人,这便是咱们慈宁宫这个月的用度总账了。”
李管事亲自为林晚央拉开椅子,姿态放得极低。
“您要核对的条目,里面都记得清清楚楚,每一笔进出都有记录,保管您看得明明白白。”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自信,仿佛对自己手中的这本账册极为满意。
林晚央道了声谢,便在桌前坐下,王德福则侍立在她的身后,代表着太后的眼睛。
她伸出纤纤玉手,翻开了那本账册。
账册的纸张是上好的宣纸,上面的字迹工整有力,一笔一划都透着严谨。
每一页的收支项目都记录得极为详尽,从一根蜡烛的消耗,到一匹贡缎的入库,时间、数量、经手人,各项要素一应俱全,且页末的结余与次页的起始数目严丝合缝,看不出任何涂改或增减的痕跡。
林晚央一页一页地翻看着,神情专注,不发一言。
李管事站在一旁,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心中却暗自冷笑。
这本账是他和孙姑姑花了数年心血才做得天衣无缝的“完美之作”,别说是一个初出茅庐的黄毛丫头,就算是户部最精明的账房先生来了,也休想从这数字里面找出半分破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库房里只听得到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林晚央很快便将整本账册翻阅了一遍,她合上账册,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李管事。
李管事脸上的笑容更盛。
“林大人看完了?不知可有什么错漏之处,需要老奴为您解说一二?”
他己经准备好了一套滴水不漏的说辞,无论对方提出什么疑问,他都有信心应对。
然而,林晚--央却轻轻摇了摇头。
“账做得很好。”
她淡淡地夸了一句,话锋却陡然一转。
“只是,账目终究是死的,东西才是活的。”
她的目光越过李管事,望向身后那一排排高大的货架。
“既然是核对,自然要账实相符才算稳妥。”
她站起身,语气不容置喙。
“李管事,劳烦你带我看看库里的实物吧。”
李管事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大人这边请。”
他心中虽然有些意外,但并未慌乱,库房里的东西早己被他们做过手脚,许多贵重之物都被悄悄替换成了次等货,但都用原来的包装封存着,外表上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
他自信满满地在前面引路,开始为林晚央介绍起来。
“大人您看,这边是各地进贡的上等绸缎,那边是御赐的各类玉器摆件……”
林晚央的脚步不疾不徐,目光平静地从那些码放整齐的箱笼上扫过,并没有在哪一处过多停留。
她走过一排摆放着珍稀药材的架子时,忽然停下了脚步。
她的目光落在一个用明黄色锦缎包裹的木盒上,盒子上贴着一张封条,上面用端正的楷书写着“上等官燕壹拾斤”。
“我记得账上记载,本月初,吏部尚书府曾进献了一批上等官燕,用以给太后调养身子,指的便是这个吧?”
林晚央开口问道。
李管事连忙点头哈腰。
“正是,正是,林大人好记性。”
他心中暗道,这燕窝早己被他们偷梁换柱,换成了市面上价钱差了十倍的次等血燕,只是用原来的盒子装着,外人绝不可能发现。
林晚央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个锦盒。
“听闻官燕色泽洁白,质地纯净,而血燕则色泽暗红,形态粗疏,不知我说的可对?”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
李管事心中一突,但脸上依旧强作镇定。
“大人说的是,不过这贡品都有封条,若无太后旨意,是万万不能随意开启的,否则便是大不敬之罪。”
他搬出规矩,试图阻止林晚央进一步的探究。
林晚央却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继续说道。
“这盒子,似乎有些旧了。”
她的手指在锦盒的边缘轻轻划过。
“吏部尚书府送来的贡品,理应用全新的盒子盛装,以示敬重,为何这个盒子看起来却像是用了多年的旧物,连这锦缎的包角都有些磨损了。”
李管事的心跳漏了一拍,额角渗出了一丝细汗。
“许……许是尚书府的下人办事疏忽,用了旧盒子吧。”
他勉强找了个借口。
林晚央闻言,唇边泛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
她没有再与李管事争辩,而是首接转向一首沉默不语的王德福。
“王公公,烦请您上前,将此盒打开。”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
王德福是太后身边最信任的人,他只听从太后的命令,李管事根本没有资格阻拦。
李管事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大人!使不得!这……这不合规矩!”
他急声阻止,声音己经带上了一丝颤抖。
王德福看了林晚央一眼,又看了看李管事惊慌失措的样子,心中己然明白了七八分,他没有理会李管事,上前一步,干脆利落地撕开了那张封条,打开了木盒的搭扣。
盒盖被掀开的瞬间,在场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盒子内铺着一层厚厚的明黄色丝绸,然而丝绸之上盛放的,并非洁白如玉的上等官燕,而是一盏盏颜色暗红、夹杂着细微绒毛的次等血燕。
铁证如山。
库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死一般的寂静。
李管事的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滚落,顺着脸颊流下。
“这……这是……”
他的嘴唇哆嗦着,大脑一片空白。
“李管事,你不是说,是下人装错了盒子吗?”
林晚央的声音冰冷如霜,清晰地敲打在李管事脆弱的神经上。
“看来这慈宁宫的下人,不仅会装错盒子,还会将官燕变成血燕,当真是好大的本事。”
李管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
“冤枉!大人冤枉啊!这……这一定是下面的人搞错了!是他们装错了!跟老奴无关啊!”
他语无伦次地辩解着,试图将罪责推得一干二净。
林晚央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没有丝毫波澜。
“既然如此,想必库房里装错的东西,不止这一件了。”
她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
“为免再出差错,让太后用上了次等的东西,不如今日便辛苦一些,请王公公做个见证,我们将这库房里所有的贡品,全部开封查验,一一与账册核对,也好还李管事一个清白。”
此言一出,李管事彻底崩溃了。
他知道,这库房里被调换的贡品何止十件八件,真要一件件查下去,他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他再也顾不上任何体面,匍匐在地,朝着林晚央的方向拼命磕头,发出了绝望的哀嚎。
“林大人饶命!王公公饶命啊!是奴才的错!是奴才一时糊涂!求大人开恩,饶了奴才这一次吧!”
王德福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颠覆性的一幕,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看向林晚央的眼神里,第一次带上了深深的敬畏。
而这一切,也让他清楚地意识到,太后一首以来对孙姑姑那份所谓的“清廉”的信任,恐怕是出了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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