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南京城，紫禁城乾清宫。
朱元璋的心情本是一片晴空万里。半个月之前，海贸船队带回的巨额收益刚刚清点入库，那白花花的银两和黄澄澄的金子，不仅充盈了内帑，更让参与其中的勋贵大臣们个个喜笑颜开，连带着对他这个皇帝的拥戴都似乎更真诚了几分。这份由他那个“能折腾”的儿子朱权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好处，让他颇为自得，甚至开始盘算着下次出海或许能带来更多的财富。
然而，这份喜悦并未持续太久。一份来自安南的锦衣卫密报，被小心翼翼地呈送到了他的御案之上。朱元璋起初并未在意，随手翻开，但看着看着，他脸上的笑意便如同被寒风吹散的薄雾，迅速消散，眉头渐渐锁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不悦、了然与一丝无奈的复杂神情。
侍立在一旁的太子朱标，敏锐地察觉到了父皇情绪的变化，小心地问道：“父皇，何事烦忧？莫非是海贸出了岔子？”
朱元璋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那份密报往朱标面前一推，哼了一声，道：“你自己看吧。你那好十七弟，又在南边弄出好大的动静！”
朱标连忙接过密报，快速浏览起来。密报中详细描述了宁王朱权如何为麾下大雪龙骑士卒举办盛大集体婚礼，如何将俘获的“李朝”贵族女子赏赐给士卒为妻，如何亲自敬酒，如何临时提供王府庄园作为婚房，以及其关于“李朝挑衅、闻风而降、进献女子”的说辞。字里行间，无不显示着朱权在安南军中的崇高威望和其对军心的牢牢掌控。
朱标看完，沉吟道：“十七弟此举，虽是收买人心，但也确实体恤将士，能稳固军心，于安南长治久安，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收买人心？”朱元璋打断了他，嘴角扯出一抹带着冷意的笑容，“他这收买人心的手段，倒是愈发老辣纯熟了！赏金银，赐田宅，如今连媳妇都包办了！还是用敌国的贵族女子，既显得恩重，又能让那些士卒在安南彻底扎根！一石数鸟，玩得漂亮！”
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如鹰，首视朱标：“标儿，你只看出了他收买人心，可还看出了别的？”
朱标被问得一怔，重新仔细看了看密报，摇了摇头：“请父皇明示。”
“哼！”朱元璋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密报上关于“李朝”的段落，“你想想，老十七当初打安南的时候，是怎么干的？那可是硬生生给陈朝扣了个‘袭杀大明将士、掳掠边民’的屎盆子，然后才兴兵讨伐，一举灭其国！他那性子，是那种被人轻轻挑衅一下，就会善罢甘休的人吗？”
朱标脑中灵光一闪，顿时豁然开朗，失声道：“父皇的意思是……那李朝根本就不是什么闻风而降，而是己经被十七弟彻底拿下了？！所谓的进献女子，不过是掩饰其吞并行径的幌子？！”
“不错！”朱元璋肯定地点点头，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定然如此！什么赔几个女人就想了事？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那李朝，恐怕如今只剩个空名，内里早就换成了他朱权的人！他这是在玩假途灭虢、暗度陈仓的把戏！一边悄无声息地扩张地盘，一边还用这种‘被迫接受贡品’的鬼话糊弄朕，糊弄朝廷！”
想通了这一层，朱标背上不禁冒出一层冷汗。自己这个十七弟，胆子实在太大了，手段也太过隐秘狠辣。
然而，朱元璋接下来的反应，却再次出乎了朱标的预料。他没有暴怒，也没有立刻下令申斥或调查，反而将注意力放在了密报中另一个细节上。
“他让那些军官，必须娶大明的女子为正妻……”朱元璋喃喃道，语气有些复杂，“这说明，他心里那根弦还没完全断，还知道自己是大明的藩王，根基还在大明。”
他抬起头，对朱标吩咐道：“标儿，你以你的名义，给沐英去一封密信。让他……好好给朱权麾下的那些军官，挑一批品貌端正、家世清白的云南女子。”
朱标闻言，有些不确定地看着父皇：“父皇，您的意思是……‘好好’挑？”他特意加重了“好好”二字，意在询问是否要在这些女子中安插耳目。
朱元璋摆了摆手，语气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疲惫和清醒：“就是字面意思，好好挑！不必再费心安插什么人手了。事己至此，多几个眼线，又能如何？难道还能靠几个女人扳倒他吗？徒增笑耳。”
他看着御案上那象征着海贸收益的账册，又看了看那份来自南疆的密报，长长地叹了口气：“标儿，朕问你，就算我们现在下一道旨意，把朱权召回京城，然后把他扣下。你觉得，安南那边能安稳几年？他那几万如狼似虎的军队，那些被他用土地、金银、女人喂饱了的骄兵悍将，会服谁管？到时候，要么是内部生乱，烽烟再起；就算去了新的统兵大将，那些兵将会服他吗？必定会反叛。这难道就是朝廷想看到的局面吗？”
朱标默然，他知道父皇说的是事实。安南的局面，己经和朱权个人深度绑定，强行剥离，后果难料。
“所以啊，”朱元璋最终做出了决断，语气中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务实，“由他折腾去吧！ 只要他表面上还尊奉大明正朔，还能让海贸这条线源源不断地输送利益回来，不在云南等地惹是生非……他想在安南那边当他的土皇帝，就让他当！总比把那边彻底搞乱，让朝廷不得不耗费无数钱粮兵马去填那个无底洞要强！”
朱标怔怔地听着，心中波澜起伏。他明白了，父皇这不是放纵，而是在权衡了所有利弊之后，做出的最符合大明整体利益的、也是最无奈的选择。对朱权，朝廷的策略己经从“掌控”转向了“羁縻”与“利用”。只要朱权不触碰那条最核心的红线，他在安南的种种作为，无论是收买人心还是暗中扩张，朝廷都只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份来自南疆的密报，如同一块试金石，清晰地映照出了帝国最高决策者面对强藩时的复杂心态与战略底线。安南，在朱元璋的心中，己然成为了一个特殊的存在，而朱权的权柄，也在这种默许下，悄然膨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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