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一首循环播放、永不跑调的白噪音。
林响站在“灰调”Livehouse的后台，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吉他冰冷的琴弦，发出几近于无的摩擦声。门外传来一阵精准、欢快却毫无灵魂的鼓点，夹杂着台下观众们程式化的、节拍一致的掌声。
是“白噪音集团”，这个城市最新的宠儿。他们的音乐，就像他们的名字，完美、流畅，足以填充任何角落，却留不下任何痕迹。
林响低头，手机屏幕亮着，是他和另一个年轻人的合影。照片上的他搂着阿哲的肩膀，两人都笑得肆无忌惮，背后是破旧的练习室和散落一地的乐谱。阿哲的眼睛亮得惊人，怀里抱着他最爱的贝斯，仿佛有永远燃烧不完的热情。
而如今，阿哲躺在冰冷的墓地，他的热情，他的才华，他关于“要写出让全世界都清醒过来的歌”的梦想，全都变成了一场官方报告上的“意外交通事故”。
一股熟悉的、铁锈般的苦涩感涌上林响的喉咙。自从阿哲走后，这种味道就再也没离开过他。
“锈钉乐队，准备上场！”经理推开门，面无表情地通知，眼神扫过林响和他身后两个同样沉默的队友，“老规矩，照着谱子唱。今天‘文化督查’的人也在，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林响沉默地点了点头。
站上舞台，刺眼的灯光让他有些眩晕。台下是一张张模糊而平静的脸，他们的眼神空洞，嘴角挂着标准弧度的微笑，像一排排精心打扮的人偶。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虚假的温馨，让他窒息。
前奏响起，是他们排练了无数次的、毫无特色的流行摇滚。林响张开嘴，声音通过麦克风放大，流淌而出——平稳，准确，毫无感情。
他的目光扫过台下，掠过那些麻木的脸，最后停留在吧台附近一个独自坐着的男人身上。那人穿着得体的风衣，面前放着一杯清水，正用一种极度专注、仿佛在观察显微镜下标本的眼神看着舞台。
那种眼神，让林响想起了阿哲葬礼上那些前来吊唁、却连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的远房亲戚。
突然，一个尖锐的反馈音响起——是贝斯手不小心碰掉了连接线。
瞬间的寂静。
就在这短暂的寂静里，林响的耳机里，传来了一声极轻微的、仿佛幻觉般的叹息。
像极了阿哲每次听到无聊音乐时会发出的那种。
“阿哲……”
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击碎了他所有的伪装。那些被压抑的愤怒、无力的悲伤、还有日夜啃噬着他的愧疚，如同沸腾的岩浆，猛地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去他妈的规矩！去他妈的平静！
他猛地一跺效果器，狂暴的失真音浪如同巨兽的咆哮，瞬间撕裂了原本温吞的旋律！他一把扯下耳机，双手死死握住麦克风，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不再唱歌。
他在嘶吼。
吼出阿哲生前写的最后一首歌，那首充满绝望挣扎、从未公开发表过的——《锈》。
“灵魂在规整的盒子里生锈—— 笑声被浇铸成统一的钮—— 谁在寂静中发出一声吼—— 却只剩下一片——虚无的真空！”
他的声音沙哑、破裂，却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炽热情感。音波不再是声音，成了有形的武器，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
台下，那一片死水般的平静终于被打破了。
一些人露出了明显的困惑和不适，捂住了耳朵。但还有另外一些人，少数几个，他们的身体猛地僵住，空洞的眼神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了，闪过一丝极短暂的、痛苦的清明。
吧台边的风衣男猛地站了起来，脸上的“平静”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程序被打断般的愠怒。他的瞳孔，在舞台激光的扫射下，似乎极其快速地闪过了一抹不自然的、如同老电视雪花般的杂乱条纹。
林响的心脏狂跳起来，一种混合着恐惧和极致兴奋的战栗窜遍全身。
他看到了！
但下一秒，强烈的危险预感如同冰水浇头。风衣男推开身边的人群，径首朝着后台入口的方向快步走来，他的动作协调得过分，带着一种非人的精准。
演出彻底乱了套。经理在台下气急败坏地打着手势，保安开始向舞台靠近。
音乐戛然而止。
林响扔下吉他，在一片混乱和嘈杂声中，头也不回地冲下舞台，撞开后台的门，一头扎进门外冰冷狭窄的小巷里。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巷子里垃圾腐臭的气味扑面而来，让他沸腾的血液稍微冷却。他扶着湿漉漉的墙壁，大口喘着粗气，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就在这时，他清晰地听到身后传来一个脚步声。
稳定，沉着，不紧不慢。
一步一步，敲打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也敲打在他的心脏上。
林响猛地回头。
巷口，那个风衣男的身影站在那里，几乎完全融入了阴影里，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某种冷血动物般的微光。
“你的声音，”一个冰冷、缺乏起伏的声调响起，盖过了雨声，“是不和谐音。”
男人一步步走近，雨水打在他的风衣上，悄无声息。
“需要校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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