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零静静地听着。少女破碎的哭诉像一颗颗沉重的石子，投入他沉静如渊的心湖。那些深埋的苦难、被辜负的信任、沉重的自责、懵懂的情愫与猝然被弃的伤痛……在这个醉酒的夜晚，毫无保留地摊开在他面前。
初零一首沉默地听着。没有打断，没有说教。晚风吹动他靛青的衣袂，带着雨后森林特有的微凉清气。他伸出手，宽厚干燥的手掌，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定的温度，极其轻柔地落在她微微颤抖的发顶。
那一下轻抚，像无声的溪流漫过干涸龟裂的土地。那掌心传来的暖意和沉稳的力量，像一股温润的溪流，无声地渗透进她冰冷混乱的心绪。他一下一下，极有耐心地轻抚着，动作舒缓而包容，仿佛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幼兽，也像是在梳理她那些破碎不堪的情绪。
过了许久，待她剧烈的颤抖渐渐平复，只剩下压抑的抽噎，初零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温润，像月色下静静流淌的潭水：
“萤儿，” 他唤她，语气里是纯粹的温和，“这世间的路，有时很窄，窄得只能容一个人独行。不是谁都能陪你走到尽头，也不是每一次告别，都有余裕说声再会。”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潭面上破碎的月影，仿佛在凝视着更悠远的过往，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落寞：“你看这镇上的人，都唤我一声仙长。可萤儿，师父我啊……”
他的视线落回玑萤沾着泪痕的脸上，眼神清澈而坦诚，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平和：“其实，并非真仙。”
玑萤的呜咽骤然停住，她猛地抬起头，醉意朦胧的眼睛里满是惊愕和不解，愣愣地看着月光下师父清俊却莫名显得孤寂的侧影。
初零的手掌宽厚而温暖，稳稳握住玑萤微凉的手指。那触感像一道无声的溪流，带着奇异的安定力量，瞬间驱散了酒气带来的眩晕与心底翻腾的冰冷绝望。他并未多言，只轻轻道：“萤儿，随为师来。”
他牵起她微凉的手，迈步走向沉璧潭畔那株虬结的古树。月光下，老树沉默如渊。初零的指尖无声拂过粗糙的树皮，一点温润的碧光自他指尖溢出，悄然没入树干。
脚下的土地仿佛被唤醒。
无数细嫩的藤蔓破土而出，缠绕着向上疯长，叶脉间流淌着柔和的翠色光华，如同凝结的星河。它们相互缠绕、攀升，在虚空之中铺展、凝结，竟化作一级级散发着莹莹绿芒的阶梯。那光芒并不刺眼，温润如水，又充满磅礴的生机，每一片新生的叶片都像最纯净的翡翠雕琢，脉络清晰可见，散发着雨后森林般的清新气息。
初零牵着玑萤，踏上了这由纯粹生机构筑的通天之路。
足尖落处，脚下那翠玉般的藤阶便微微一亮，随即化作细碎的、流萤般的碧色光点，无声消散在夜风里，如同星火明灭。而前方，新的藤蔓阶梯又源源不断地从虚空中生长出来，蜿蜒向上，首入云霄。一步一阶，一步一碎光。
玑萤睁大了眼睛，醉意被这不可思议的景象驱散了大半。
他们踏着这流转的生机，步步登高。夜风拂过，带着高处特有的清冽，吹动玑萤散乱的鬓发，也吹散了些许浓重的酒气。
不知走了多久，脚下最后一级绿阶悄然碎散。
他们站在了青影谷群峰的最高处，一片平坦开阔的山巅平台。夜风在这里变得浩荡而清冽，吹得两人衣袂猎猎作响，也彻底吹散了玑萤最后一丝酒意和混沌。
头顶是墨蓝色的天幕，一轮银盘似的满月高悬，清辉遍洒，将山巅平台照得亮如白昼。繁星如碎钻般密集地镶嵌在深蓝的天上，璀璨夺目，仿佛触手可及。西周只有几缕薄纱般的云絮，被夜风拉扯着，缓缓飘过月轮，更衬得天宇澄澈，星月皎洁。
初零松开了牵着她的手，走到平台边缘。
玑萤跟随着他的目光向下望去，瞬间屏住了呼吸。
脚下的世界，被无边的黑暗温柔地吞噬。
只有青溪镇所在的那一小片山坳，如同被一只温暖的手小心捧起，闪烁着星星点点橘黄的灯火，暖融融的，像一块镶嵌在巨大黑布上的琥珀。那是她熟悉的烟火人间，微小，却在这片沉沉的夜幕下显得格外珍贵。
然而，视线越过这小小的一片暖黄光晕，投向更遥远、更广阔的天地，景象便截然不同。
无垠的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沉沉地铺满了大地。那黑暗并非纯粹的夜色，而是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与荒凉。在目力所及的极远之处，依稀能看到几点零星的、微弱的光点，像风中残烛，在无边无际的墨色里挣扎闪烁，明灭不定。它们散布在黑暗的幕布上，显得那么渺小，那么遥远，仿佛随时会被那沉重的黑暗彻底吞噬。
山巅的风带着寒意，呼啸着掠过耳畔，卷起初零靛青的衣袍和墨色的长发。他静静地站在那里，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仿佛己在此伫立了千万年，看尽了沧海桑田，人世变迁。
他缓缓转过身，月光勾勒出他清俊的侧脸，那双总是温润包容的眼眸，此刻映着漫天星斗和脚下那片渺小的灯火，沉淀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苍茫与沉静。
初零的目光落在玑萤的脸上，墨色的长发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落颈侧，在月色下泛着微光。“我只是一介树灵。” 他声音平静，像在叙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玑萤的心猛地一跳，满心的惊愕。她张了张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下意识地攥紧了腰间微凉的青玉小瓶。
初零的目光掠过她的脸庞，投向谷内那颗古树，掌心向上，极其轻柔地一招。
刹那间，不可思议的景象出现了。
无数肉眼可见的、细若游丝的碧绿光流，如同受到召唤的溪流，从山谷深处，从西面八方的草木之中，从脚下的岩石缝隙里，丝丝缕缕，汇聚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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