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臂猛地用力，像铁箍一样牢牢架住阿成的腋下，几乎是将人整个儿提离了地面。
沉重的分量陡然一轻，玑萤腿一软，差点栽进雪里，全靠抓着阿成破旧的棉袄才站稳。
“快！快抬进去！这娃子冻透了！” 张叔急吼吼地，半拖半抱着阿成，往药庐下村
阿成的脑袋无力地耷拉在张叔肩上，沾满污泥和雪水的裤腿拖在地上，刮出两道歪歪扭扭的痕迹。
玑萤提着裙摆跑到前面，推开药庐的木门，暖烘烘的药气混着炭火气扑面而来。初零正立在长案前，指尖捻着一株晒干的紫苏叶。
阿成抱着粗陶碗，热茶的水汽扑在他灰败的脸上，融化了眉梢的雪粒。他缩在药庐最暖和的角落，身子却还在打颤，牙齿磕碰的声音细碎又清晰。
初零的声音沉静，像沉璧潭结了薄冰的水面：“阿成，究竟发生何事？”
张叔蹲在炭盆边，火钳拨弄着红炭，溅起几点火星子：“是啊阿成，说出来！说出来心里松快些！”
玑萤坐在离炭盆稍远的竹椅上，手攥着椅边，心口像压着块冰凉的石头。
阿成的头垂得更低，声音闷在碗沿里，嘶哑得厉害：“……没了……都没了……” 他猛地吸了口气，像溺水的人浮出水面，“我到家那天……天擦黑……院门敞着……屋里……屋里……”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破风箱在拉，“爹……娘……表妹她爹娘……全躺在地上……血……到处都是血……眼珠子都……都没了……” 他身体筛糠似的抖，粗陶碗里的水晃出来，烫红了手背也浑然不觉，“都怪我！都怪我！要是不躲那场雨……早一天……早一天到家……他们就不会等我……就不会聚在一块儿……” 他猛地抬手，狠狠砸着自己的脑袋，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阿成哥！”玑萤惊得站起来。
张叔和王婆婆扑过去死死按住他的手。
“那，你表妹呢？”玑萤的声音发紧，带着一丝侥幸，“她是……不在家？”
阿成被按住的手颓然垂下，头深深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没了……找不到了……”
“找不到了？”玑萤心下一沉，追问道，“怎么会找不到？村子就那么大！她……”
“不找了！不找了！”阿成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极致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癫狂的绝望。
他嘶吼着，口水喷溅，“村里人都说……是妖魔！是妖魔干的！泽安……泽安离我们那么远！我们下村屁大点地方，几十口人刨食吃……怎么会……怎么会招来那种东西？！为什么啊！”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发出绝望的呜咽。
初零的眼神沉凝。他无声地走到长案旁，指尖在案面轻轻一点。玑萤立刻会意，快步上前，取下墙上卷着的羊皮地图。
地图在长案上徐徐展开，山川河流，国界分明，安、周、齐三国疆域清晰，青玉秘录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青玉秘录最新章节随便看！大片未标注的空白区域如同沉默的谜题。初零修长的手指点了点地图一处巨大的空白：“何处？”
阿成被张叔和王婆婆半搀半抱着拖到案前，他哆嗦着，颤巍巍地点向地图……那里没有线条，没有墨点，只有羊皮纸粗糙的纹理。
“下……下村……就叫下村……图上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声音破碎，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只剩下无尽的茫然，“就……几十口人……种地……等死……”
“作孽啊……” 王婆婆撩起衣襟抹着通红的眼角。
“阿成，别想那么多了，人死不能复生……” 张叔拍着阿成的背，声音哽住。
玑萤看着地图上那处空茫的点，又看看阿成枯槁绝望的脸，心头那点疑虑像藤蔓疯长。
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阿成哥，你表妹叫什么？长什么样？你告诉我，我明日就下山去找！总得寻一寻……”
“不找了！”阿成像是被火烫到，猛地一缩，声音陡然拔高，那份恐惧甚至压过了之前的绝望。
他死死瞪着玑萤，眼神混乱而惶恐，仿佛那个名字与模样皆是不可触碰的禁忌。
“不能找……找不到的！别问了！求你……别问了！”他猛地挣开张叔和王婆婆，踉跄着退回角落阴影里，整个人蜷成一团，只剩下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哽咽。
玑萤的话哽在喉间。她望着阿成剧烈颤抖的背影，那句嘶哑的“不找了”像块冰，重重砸进心里。
为什么？为什么连找，都不让找？
药庐里只剩下炭火偶尔的噼啪和阿成压抑的哭声。
初零的目光从地图上那片无名的空白移开，落向角落里那团颤抖的身影。他眼底沉静，却似有暗流无声涌动。
玑萤心中疑云未散，还想再问，却见初零轻轻抬手，止住了她的话。
他转身从乌木药柜深处取出一枚安神丸，递到阿成唇边：“服下，睡一觉罢。”
阿成泪痕未干，囫囵吞了药。不过片刻，那紧绷的肩背渐渐松缓，呼吸也变得绵长，竟是数月来头一回沉沉睡去。
王婆婆抹着眼角，同张叔一道将他挪进里间矮榻，仔细掖好被角。
夜深沉，药庐的烛火摇曳了一宿。
玑萤在自己的小屋里辗转反侧，窗纸透进雪地的微光，映着屋顶模糊的梁木影子。
那些南边流民破碎的呓语、泽安城模糊的恐惧、黑叔腿上狰狞的伤口、宁琅决绝离去的背影……在她脑子里搅成一锅滚烫的粥，翻腾不休，烫得她心焦。
还有阿成那声嘶力竭的“不找了”……无数碎片在黑暗里旋转、碰撞，渐渐拼凑成一个巨大而冰冷的阴影。
她蓦地坐起身，借着雪月微光窸窣收拾起来。两件夹袄、师父给的伤药、一点干粮，统统塞进半旧的包袱。
雪下了一夜，清晨终于停歇。山谷被厚厚的积雪捂得严严实实，一片死寂的银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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