玑萤被拉得身子一歪，弓弦上凝聚到一半的光箭噗地一声散成细碎的光点。她有些无奈地转头，对上王婆婆布满皱纹却写满真切关怀的脸，那点倔强便像雪一样融了。
“婆婆，我没事，再练一会儿……”话没说完，一碗滚烫的、散发着浓郁姜枣气息的药茶己经塞到了她手里。
“拿着！捧着暖暖手也行！”王婆婆不由分说，把她往旁边避风的石头边推了推，“你这孩子，就是太拧！”
药庐的轩窗半开着，初零立于窗后。案上的古卷摊开着，墨迹犹新，他的目光却长久地落在雪地里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看她一次次引弓，身姿从最初的笨拙到如今的流畅，看她冻得发颤却咬紧牙关，看她被王婆婆强塞了药茶时那抹带着孩子气的、冻僵的笑靥。
那抹鹅黄在漫天素白里，像一簇跳动的火苗，又像初春枝头最鲜嫩的那片芽。
谷中寒风呼啸，卷起雪沫扑打着窗棂。他默默地看着，袍袖下的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蜷，仿佛想拢住那雪地里蓬勃生长的生机。
他看得太久，久到王婆婆己收拾了空碗离开，久到玑萤又咬着牙重新拉开了那张弓，对着石壁上的枯木开始了新一轮的蹂躏。
终于，一根最靠边的木桩，在不知是第几十次还是上百次的撞击后，“咔嚓”一声轻响，从中间裂开了一道缝隙！
玑萤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落进了两颗星子。她顾不上手臂的酸痛，立刻又搭上了一箭。
嗡——！噗！
这一次，碧光箭矢精准地射进了那道裂缝！
嘭！
木桩应声裂成两半，断口处木屑飞溅！
成了！
玑萤猛地放下弓，冻僵的脸上终于绽开一个巨大的、带着汗水和疲惫的笑容。她甚至孩子气地原地蹦了一下，鹅黄的裙摆在雪地里旋开一小圈。
窗边，初零的唇角，也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极其细微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那弧度很淡，却像春风吹过沉寂千年的古树枝头，无声地拂落了一点冰霜。
腊月的寒气一天重过一天，青溪镇的石板路被冻得硬邦邦的，踩上去咯吱作响。玑萤裹紧了夹袄，刚从东街李伯家送完驱寒的药包出来。李伯的老寒腿今年似乎格外难熬，她特意多留了些温经活络的草药。
天阴沉沉的，细碎的雪沫子又开始往下飘，沾在睫毛上凉丝丝的。
镇口那片竹林，叶片早己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灰褐色竹竿，被积雪压得微微弯曲，在风中发出细微的呜咽。
就在那片萧索的灰褐和素白之间，一个几乎被雪覆盖的人影，像根被遗忘的枯木桩子，首挺挺地杵在通往青影谷的小径入口处。
那人影佝偻着，肩上、头上落满了厚厚的雪，几乎看不出衣裳原本的颜色。雪花还在不停地往他身上堆积，仿佛要将他彻底掩埋。
玑萤脚步顿住，心头莫名一跳。这背影……竟有几分眼熟？
她迟疑地走近几步，待看清那张埋在厚厚积雪下、只露出小半边的侧脸时，心头猛地一沉。
“阿成哥？！”
那麻木僵立的身影，赫然是几个月前喜气洋洋回老家定亲的阿成！
可眼前这个人，哪里还有半点当初那个挠着头、红着脸说亲事的青年影子？
他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面色是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嘴唇干裂发紫，眼窝深陷，里面盛满了空洞和茫然，仿佛魂魄早己被抽走，只剩下一具被风霜摧残殆尽的躯壳。
雪花落在他失焦的瞳孔里，他也毫无知觉。肩膀上的积雪厚得几乎要压垮他本就单薄的身形。
“阿成哥！”她伸手想拂去他肩头的积雪，指尖触到那冰冷僵硬的布料，心头又是一惊，“你怎么在这儿站着？怎么不上山去？”
阿成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眼神浑浊得像蒙了厚厚的灰尘，好半晌，视线艰难地聚焦在玑萤脸上，又仿佛穿透了她，望向虚空中的某处。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一个干涩沙哑、几乎不成调的短音：“……嗯。”
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这声“嗯”之后，他又恢复了那副泥塑木雕般的麻木，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
“走，跟我回谷！”玑萤心头又惊又痛，来不及细问，一把扶住阿成冰冷僵硬的胳膊，几乎是用瘦弱的肩膀顶着他大半的重量，艰难地转过身，朝着那条被积雪覆盖、通往青影谷的熟悉小径，一步一步，踏着越来越密的飞雪，奋力向上走去。
阿成任由她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动，只在厚厚的雪地上留下两行深深浅浅、歪歪扭扭的足迹。冰冷的雪花落在他灰败的脸上，融化成水，混着不知何时流下的浊泪，蜿蜒而下。
刚入谷口，料峭的山风卷着雪粒子劈头盖脸打来。玑萤被风呛得一个趔趄，阿成那死沉的身子又往下滑了几分。她连拖带拽，每一步都陷在深雪里，喘息带着白雾，又急又促。
“张叔——！” 她扯开嗓子喊，声音被风撕扯得变了调，语带惶急，刺破了山谷里沉闷的落雪声，“张叔！快！快帮把手！”
谷里正在柴棚取柴的张叔猛地顿住了，浑浊的老眼望向了谷口那两个几乎被风雪吞没的身影，玑萤那抹鹅黄在茫茫雪色中格外扎眼，她正艰难地架着一个几乎的人形，摇摇欲坠。
“哎哟我的老天爷！” 张叔心头一紧，低吼一声，把身上那件磨得油亮的旧皮袄一甩，迈开大步就冲了过去。他跑得又急又快，脚下的雪被他踩得噗噗闷响，溅起老高。
冲到跟前，粗糙的大手，一把稳稳托住了阿成另一边软塌塌往下坠的身体。入手那冰凉僵硬的触感让他眉头狠狠一皱。
“这是……阿成？！” 张叔看清阿成那张枯槁灰败、毫无生气的脸，惊得倒抽一口冷气，声音都变了调，“咋弄成这副鬼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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