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12月14日，天光并未带来丝毫暖意，只有一种死气沉沉的灰白，透过琴房高处积满灰尘的气窗渗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带着血腥与尘埃的微粒。沈书仪蜷缩在角落，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西肢存在，只有刺骨的冰冷和僵硬。邱清泉离开后，死寂便如同实质的茧，将她层层包裹，唯有远处零星、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枪响，提醒着她仍在人间地狱。
他走了。带着那点微不足道的巧克力，和一身或许致命的伤，融入了这座危城的阴影与血腥之中。指尖那冰冷的触感似乎还残留着。
沈书仪用力吸了吸鼻子，压下鼻腔再次涌上的酸涩。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她必须活下去。
她挣扎着起身，每一块肌肉都在尖叫抗议。首先必须处理掉那些血迹。昨晚奔逃仓促，从暗房到琴房，一路上难免滴落血点。在这座城市里，任何一点与抵抗或藏匿相关的痕迹，都可能招致灭绝性的报复。
她找到一块相对干净、略显潮湿的破布，小心翼翼地沿着记忆中的路线擦拭。地板粗糙，血迹大多渗入了木纹或砖缝，很难彻底清除，她只能尽力让它们看起来不那么显眼。每一处暗褐色的印记都让她心脏紧缩，仿佛能透过它们看到昨夜惊心动魄的奔逃和外面街道上无休止的杀戮。清理工作不仅是为了消除痕迹，更像是一种无声的仪式，强迫她面对并试图抹去这噩梦的一部分。
做完这一切，她几乎是靠着意志力拖着身体，避开可能存在的视线，蹑手蹑脚地返回自己原本的宿舍楼。走廊空荡，一些房门洞开，露出里面被翻检掠夺过的狼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祥的寂静。
她的宿舍同样未能幸免，抽屉被拉开，东西散落一地，幸而侵略者的注意力显然在更值钱或更显眼的东西上。沈书仪反锁好门，背靠着门板喘息片刻，才走到靠墙的旧书架旁。按照原主记忆中的方法，她摸索着卸下一块活板，后面是一个小小的暗格。
原主的父母在撤离前，显然竭尽所能为女儿准备了最后一道保险。暗格里塞着几个油纸包：色泽深暗的肉干、几块有些压碎了的桃酥、一小包水果硬糖，还有……她最需要的，好几板用锡纸包裹的巧克力。
看到这些来自“父母”的馈赠，沈书仪的眼眶又是一热。现代的父母的脸庞与这对陌生又无比亲切的民国父母的面容仿佛重叠了一瞬。她颤抖着剥开一小块巧克力，几乎是虔诚地放入口中。高热量糖分迅速缓解了身体的虚冷和颤抖，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能量。她不敢多吃，仔细地将食物重新包好，只取出几块巧克力和一小把肉干揣进怀里贴身的衣袋，感受着它们硌在胸前的微小存在感，这成了她此刻唯一的慰藉和底气。暗格恢复原状，仿佛从未存在过。
下午，宿舍楼里渐渐有了些人声，压抑而惊惶。她听到女学生们低低的啜泣和交谈，拼凑出外面的情况：日军果然还在持续作恶，安全区也并非绝对安全。不断有从安全区内其他住所甚至自己家中逃来的难民涌入学院，寻求相对人多一点的安全感。
“今日来的人更多，都是安全区内逃来的，”一个声音带着哭腔低语，“因日兵白日跑到他们家里抄钱、……街上刺死的人不少，安全区内都是如此，外边更不少，没有人敢去，刺死的多半是青年男子……”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入沈书仪的耳中，印证着她最深的恐惧。这座学院，也不过是血海中的一座孤岛，随时可能被下一波浪潮淹没。
她强迫自己走出去，不能独自躲在房间里被恐惧吞噬。她看到程瑞芳老师和其他几位教职员正忙得脚不沾地，试图安顿不断涌来的难民，分发着极其有限的食物——主要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粥。
程老师眼下一片青黑，神色疲惫至极，但眼神依然坚定。看到沈书仪，她像是松了口气，将一个长柄木勺递给她：“书仪，你来了就好，快，帮忙分一下粥，就在那边角落，排队的人多，务必维持秩序，每人只能一勺，我们……我们实在没有更多了。”
沈书仪沉默地点点头，接过木勺。大桶里的粥温热，却稀薄得可怜。排队的人们，男女老少，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里充满了惊恐、麻木，或是一丝对食物的渴望。他们大多衣衫不整，甚至带着伤，显然经历了难以想象的磨难。
她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粥，倒入伸过来的各式各样的容器里——破碗、搪瓷杯、甚至只是几片拼凑的荷叶或油纸。她的手很稳，尽量不让珍贵的米粒洒出。每舀一勺，她都能感受到那些聚焦在勺子和粥桶上的目光，灼热而沉重。
一个瘦弱的小女孩被母亲推上前，手里捧着一个缺口的小碗，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她。沈书仪的心猛地一抽，她下意识地想多舀一点，但看到后面长长的队伍，和程老师投来的无奈而警惕的眼神，她只能克制住，将标准的一勺粥倒入女孩的碗中。女孩的母亲连声道谢，声音嘶哑，眼里含着泪，匆匆拉着孩子离开。
分发工作机械而沉重。空气中弥漫着米粥微弱的热气、难民身上的尘土与血污气味，以及无处不在的绝望。沈书仪忙碌着，暂时忘记了自身的恐惧和思念，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履行责任的感觉。
然而，怀里那几块巧克力硌着的触感，和记忆中现代家中那盏“总是太亮的客厅吊灯”，却像最深处的背景音，从未真正消失。它们提醒着她来自何方，也提醒着她此刻身陷何地。活下去，像邱清泉那样挣扎着活下去，像这些难民一样挣扎着活下去，成了眼下唯一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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