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早己失了往日的气息，雕花的窗棂积着灰，草坪被慌乱踩踏得斑驳不堪。每一间教室、每一处回廊，都塞满了惊魂未定的人，像沙丁鱼罐头，拥挤，沉默，只有偶尔几声压低的啜泣或孩子梦魇般的啼哭刺破这死寂。恐惧是这里通用的语言，无声地流淌在每一寸寒冷的空气里。
沈书仪靠在窗边，窗帘的一角被她轻轻掀开，目光越过残破的校园栅栏，投向外面那条空旷得令人心悸的街道。她身上穿着一件颜色晦暗的夹袄，脸色苍白，唯有那双眼睛，黑得惊人，里面烧着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火，愤怒，还有极深的悲怆。
安全区？她几乎要冷笑出声。这儿从不是避风港，它只是一座暂时未被最后踏碎的孤岛，西周是望不到边的、沸腾的恶浪。它更像是一个……暴行展览馆。每日每夜，都有新的“展品”以各种方式呈递进来——被刺刀挑破的衣衫，凝固着褐色血块的头皮，还有那些被拖出去就再没回来的女学生空洞的床位。
突然，栅栏外响起皮靴磕碰碎石的杂乱脚步声，粗暴的日语吼叫像钝刀割开凝固的空气。一队日本兵押着几个反绑双手的平民走过，枪刺上的寒光闪得人眼疼。其中一个中年男人踉跄了一下，立刻招来枪托猛砸在背上，闷响一声，人软下去，再被拖着前行，在地上留下一道模糊的拖痕。
窗内，角落里响起极力压抑的、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沈书仪的指尖掐进了掌心，掐得生疼。那火在她胸腔里猛地窜高，烧得她西肢百骸都在发烫。她猛地转过身，向图书馆的阁楼跑去。
“沈小姐？”身后一个压得极低、惊惶到变调的声音，“你天天跑来这里做什么？”
沈书仪没回答，只是熟练地检查镜头，装上胶卷。她的动作平稳，甚至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专注，与周遭的惊惶彻底割裂。
“你不能……不能拍！”张太太的声音抖得厉害，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她肉里，“那些东洋兵看见了，我们全都得死！全都得死！你快收起来！”
几乎同时，附近几个一首紧张注视着这边的难民围了过来，脸上统一写着极致的恐惧。
“沈小姐，使不得啊！”
“求求你，别惹祸上身！”
“他们真的会杀人的！为了咱们这么多人，你行行好……”
七嘴八舌，哀求的，劝阻的，带着哭音的，像一张用恐惧编织的网，猛地朝她兜头罩下。
沈书仪试图挣脱，手腕却被张太太和另一个干瘦的女人死死攥住，往相机上拉扯。那女人的手指粗黑，因用力而关节泛白，带着汗湿的黏腻，另一种形态的暴力。更多的肢体围拢过来，形成一堵颤抖的、却坚决要阻止她的肉墙。
“放手！”沈书仪从齿缝里挤出声音，她将相机死死抱在怀里，用身体护住，手肘、肩膀抵抗着那些拉扯的力量。争夺中，她的发夹掉落，一缕黑发垂落额际，显得有些狼狈，可她那双眼睛，里的火非但没被浇灭，反而淬炼得更加锐利，几乎带上了冰棱的锋芒。
“你们怕？”她喘息着，声音不高，却像刀子一样划开那些嘈杂，“怕他们看见？难道闭上眼睛，这些事就没发生过吗？难道我们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子里，他们就会变得仁慈吗？！”
她的目光扫过那一张张惊惧扭曲的脸，扫过窗外那片被暴行蹂躏的土地。“没有人记得，没有人证明，那今天的我们，明天的南京，算什么？白白死了吗？！”
那些人被她的目光和话语钉住一瞬，拉扯的力量稍有松懈。
就这一瞬，够了。
沈书仪猛地抽回手臂，抱着相机，踉跄却决绝地退后两步，退到窗边。她不再看那些苍白的同胞，倏然转身，双手端起那台沉重的相机，镜头再次对准窗外。
世界在她眼前缩窄、聚焦。
取景框里，是一个缩小了的、却更加清晰残酷的人间地狱。一个日本兵正笑着，将半截香烟按在旁边被押跪着的老人光裸的脊背上，青烟冒起，老人身体剧烈一颤，头颅深深垂下，像一尊迅速枯萎的雕像。背景是断壁残垣，和南京城铅灰色的、毫无希望的天空。
她的手稳得出奇。
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同胞的抽气，日兵的狂笑，风的呜咽。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撞击着肋骨，一声，一声，如同战鼓。
在那些惊恐的、试图再次扑上来阻止她的身影映入眼角余光的一刹那——
她按下了快门。
“咔嚓——”
一声极轻脆的响，在这死寂与喧嚣诡异地交织的空间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时间仿佛在这一声里凝固了。
沈书仪缓缓放下相机，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那尚存一丝微弱震动的金属机身。她忽然明白了，透彻骨髓地明白了。
有些罪，过于深重，过于黑暗，用墨写不下，用话说不尽。
它们必须用血来显影。
而懦弱，不敢记、不敢言、任由一切沉入遗忘的沉默——
那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的沦陷。
她握紧了手中的相机，指节泛白。窗外的惨剧仍在继续，而窗内，死寂重新降临，比之前更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那些方才试图阻止她的人，此刻都僵在原地，望着她，望着她手中那台沉默的、却己吞噬了真相的黑色机器，脸上是一片空白的骇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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