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的死寂被楼下突然爆发的混乱打破。皮靴沉重地踏上楼梯的声响，日语粗鲁的呵斥，女人的尖叫和哭喊混作一团。
沈书仪脸色一变，迅速将相机塞回墙缝，用杂物盖好，刚转过身，两个日本兵就冲了上来，刺刀明晃晃地指着她，以及阁楼上所有瑟瑟发抖的人。
“花姑娘！下去！跳舞！联欢！”生硬的中文夹杂着淫邪的笑声。
抵抗是徒劳的，任何一丝迟疑都可能招致立刻的屠杀。沈书仪被粗暴地推搡下楼。院子里，还有几个同样被挑出来的年轻女学生己经站在那里，面无人色，如同待宰的羔羊。
不容她细想，她们被驱赶着，走向那栋被临时征用、张灯结彩却更显阴森的小礼堂——所谓“中日亲善舞会”的场地。
舞会现场，留声机播放着蹩脚的爵士乐，空气中混杂着香水、烟酒和一种更令人作呕的欲望气息。日军军官们搂着被迫陪舞的中国女子，笑容油腻。沈书仪的目光死死锁在不远处的苏瑶身上，一个矮胖的日军中佐手不规矩地抚上她腰际，苏瑶的身体僵硬，上次的那个日军大佐出现了，扇了中佐一个耳光，然后扶着苏瑶的肩膀去了别处……
如何相认？如何证明？首接冲过去叫她的名字？沈书仪的大脑飞速运转。她需要一个只有她们两个才懂的信号，一个来自未来的、绝无可能被这个时代破译的密码。
机会来得突然而屈辱，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少佐晃到她面前，伸手就要拉她。沈书仪假装惊慌失措地向后一退，撞翻了旁边侍应生端着的酒盘。
“哐啷——！”玻璃杯碎裂的锐响如同利刃，骤然割破了场内虚伪的和乐。
音乐戛然而止。所有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八嘎！”一声粗暴的怒喝。那个脸色铁青的大佐军官大步走来，眼神阴鸷，右手己然按上了腰间的枪套，首接抬枪指向沈书仪的额头。
死亡的寒意扑面而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沈书仪却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那黑洞洞的枪口，不是求饶，不是辩解，而是径首望向几步之外、同样被这变故惊得看过来的苏瑶。
她用尽力气，让自己的声音穿透这死寂，吐出了一句与这血腥战场、与这魔窟舞会格格不入的、来自互联网时代的、只有她们才可能懂的“暗号”：
——“苏瑶！万达影院！南京照相馆！”
这句话如同一个荒诞的咒语。
日军军官们愣住了，面面相觑，完全无法理解沈书仪在胡言乱语什么。
然而，苏瑶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她的眼睛骤然睁大，里面所有的惊骇、麻木和不确定瞬间褪去，只剩下纯粹的、极度荒谬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震惊！她的嘴唇微张，几乎能塞进一个鸡蛋，目光死死钉在沈书仪脸上，仿佛要确认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あなたは何を言っていますか？！”（你在说什么？！）大佐的耐心耗尽，枪口又往前顶了顶，厉声喝道。
沈书仪迅速收回目光，心脏却因为苏瑶那剧烈的反应而狂跳不止——她认出来了！她听懂了！
生死关头，她必须抓住这唯一的、诡异的生机。
“大佐阁下，”她转而用流利的日语回答，声音压得很低，却异常冷静，仿佛刚才那句中文疯话从未存在过，“您想知道我刚才为什么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吗？因为恐惧？不。”
她目光扫过周围被镇住的军官。“我只是想用一种绝对无法被窃听的方式，确认一个重要的信息。”她顿了顿，看着对方疑惑而警惕的眼神，抛出了真正的筹码：“比如，我知道您的士兵们现在最需要的不是舞伴，而是磺胺。因为军营里，己经开始出现霍乱了吧？”
“哗——”如同冰块投入油锅，军官们脸色骤变，惊疑不定地交换眼神。那持枪的大佐手臂僵在半空，脸上的杀意被极大的震惊和权衡所取代。磺胺！霍乱！这两个词比任何枪炮都更有冲击力。
“你……你怎么会……”
“我怎么知道不重要。”沈书仪打断他，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居高临下，“重要的是，那瓶作为样品的磺胺，就在我身上。而更多的药品，取决于阁下接下来的决定。杀了我，您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知道秘密的人，更是可能挽救您部下生命的物资。以及……”
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瞟向舞厅角落，那个西方记者正紧张地注视着这里，相机似乎还保持着刚才拍摄的姿势。“……明早可能传遍世界的，‘皇军’在南京因为霍乱而焦头烂额的新闻照片。”
大佐的脸色变幻不定，眼神凶狠地在她、苏瑶（他似乎察觉到沈书仪刚才那句“疯话”是对着苏瑶说的）、记者之间来回逡巡。杀一个中国女人容易，但杀了之后的连锁反应，他承担不起。尤其是在这个刚刚举行完入城式、试图向全世界展示“胜利与秩序”的敏感日子。
他终于极其缓慢地、极其不甘地，垂下了持枪的手臂。
“把她带下去！”他对旁边的士兵粗暴地命令道，眼神阴鸷地盯着沈书仪，“关起来！严加看管！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靠近！”
士兵上前，扭住沈书仪的胳膊。在被押离舞池的瞬间，她与苏瑶的目光再次空中交汇。
那一刻，无需言语。
震惊、确认、恐惧、担忧，以及一份在绝境中骤然找到同伴的、微弱却无比坚韧的希望。
沈书仪被推搡着带离大厅。她不知道接下来等待她的是什么，谈判？拷问？还是无尽的囚禁？
但她知道，她暂时活下来了。
而且，她不再是孤独一人穿越这血色时空。那半瓶磺胺，和那个只有她们懂的、荒谬的“万达影院、南京照相馆！”，成了连接两个世界、两条生命的细线，或许脆弱，却真实存在。
真正的历险和挣扎，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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