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车在颠簸的土路上疯狂奔驰,卷起漫天尘土。车厢里,沈书仪紧紧抱着那卷沉重的绷带,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身后,中村那声暴怒的“拦住他们!”和清脆的枪声如同实质的鞭子,抽打着所有人的神经。
司机显然收到了指令,将油门踩到了底,试图将死亡的威胁远远甩开。沈书仪透过车厢后方蒙尘的帆布缝隙,看到那辆日本军车在视野里迅速变小,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消失在弥漫的烟尘与地平线下。
危险暂时解除。
她脱力般地靠在冰冷的车壁上,长长地、颤抖地呼出一口气。口罩下的脸颊早己被冷汗和恐惧浸湿。刚才那一刻,当中村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她,当日本士兵捏着那卷藏着真相的绷带时,她仿佛能听到自己血液冻结的声音。明诚急中生智的阻拦,以及中村最后那一瞬间的犹豫,成了他们绝境中的唯一生机。
“你还好吗?”同车的一位真正的外国护士用生硬的中文问道,碧蓝的眼睛里充满了关切与未褪的惊恐。
沈书仪点了点头,却发不出声音。她闭上眼睛,试图平复那过速的心跳。然而,一闭眼,并非黑暗降临,反而是无数纷乱破碎的画面汹涌而至。
是原主沈书仪的记忆: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窗明几净的教室,魏特琳女士温和而坚定的面容,同学们青春洋溢的笑脸,还有……还有日军进城后那撕裂天空的炮火,绝望的哭喊,冲天的黑烟,以及安全区内挤在一起的、每一张脸上都写满恐惧的同胞。
紧接着,是另一股记忆洪流——属于白曦悦的记忆。那是近一个世纪后的和平景象:窗外的世界没有硝烟,高楼林立,车水马龙;明亮的图书馆里,汗牛充栋的史书安静地陈列,其中就有关于这场她正亲身经历的浩劫的详尽记载;互联网上信息爆炸,关于南京大屠杀的史料、纪录片、学术论文浩如烟海……她甚至清晰地“记得”自己还是白曦悦时,在某个宁静的午后,在电脑屏幕上看到过“查尔斯·耶茨·麦克丹尼尔”这个名字,以及他那篇著名的、发表于1937年12月17日《西雅图每日时报》的报道:《南京的恐怖:战地记者日记》。
“我对南京的最后印象——死去的中国人,死去的中国人,还是死去的中国人。”
这句冰冷彻骨、充满无力感的文字,此刻不再是历史书上的铅字,而是变成了她脑海中沈书仪亲眼所见的、血淋淋的现实叠加。两种记忆,一个来自过去,一个来自未来,却在这一刻,在她的灵魂深处发生了剧烈的碰撞和融合。她既是亲历者沈书仪,也是知晓历史走向的旁观者白曦悦。这种诡异的认知,让她在极致的悲痛中,又生出一丝奇异的使命感——她知道这些底片的意义,知道它们在未来将如何震动世界,如何成为钉死战犯的铁证之一。
车队不敢有丝毫停留,一路疾驰。沿途的景象触目惊心:被焚毁的村庄只剩下焦黑的断壁残垣,田野荒芜,偶尔可见倒毙路旁的尸体,无人收拾。每一次日军的巡逻队或关卡出现,都会让所有人的心提到嗓子眼。幸运的是,红十字的标志以及车上外国人的面孔,成了他们最好的护身符。
漫长的颠簸与提心吊胆之后,破败的景象逐渐开始变化,道路变得稍好,人烟也略显稠密。当远处终于出现上海租界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带有殖民风格的建筑轮廓时,车厢里所有人都发出了低低的、如释重负的哭泣。
上海,这座被称为“东方巴黎”的孤岛,此刻是无数难民和信息的避难所。它暂时游离于战火之外,灯火通明,霓虹闪烁,与刚刚离开的人间地狱南京形成了荒谬而残酷的对比。
车队在接受租界入口处复杂的检查后,终于缓缓驶入。沈书仪按照明诚事先给的地址,没有跟随大队前往国际红十字会的指定驻地,而是在一个僻静的街角下了车。她紧紧抱着那个装着“特殊绷带”的医疗箱,像抱着一个婴儿,融入了租界熙攘的人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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