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里充斥着各种语言，各国士兵、水手、商人、记者、难民摩肩接踵，空气中弥漫着紧张、放纵和末日狂欢交织的诡异气息。沈书仪按照地址，找到了位于法租界的一家不起眼的小旅馆。接应她的是地下组织的一名成员，沉默而高效地将她安置在一个狭小但安全的房间里。
“你需要尽快联系上能把这些东西发出去的人。”接头人低声道，“现在上海外国记者很多，都在争抢关于南京的消息。但必须确保可靠，确保他们有能力并且愿意发出去。”
沈书仪点了点头。她的脑海中，那个名字再次浮现——查尔斯·耶茨·麦克丹尼尔。作为白曦悦的记忆告诉她，这位美联社的记者不仅精通中文，熟悉中国，而且极具新闻良知，他此刻很可能就在上海，正在整理他从南京带出的第一手资料。
“我知道找谁。”沈书仪的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沉默和紧张而有些沙哑，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坚定，“美联社的麦克丹尼尔先生。”
接头人略显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孩如此目标明确，但他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我们会设法核实并安排。你先休息，有消息立刻通知你。”
等待是焦灼的。沈书仪坐在狭窄的房间里，窗外是上海夜市的喧嚣，与她内心的沉重和刚刚逃离的炼狱形成尖锐对比。她轻轻拆开那卷绷带，取出藏在中心的、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底片。她走到窗边，就着微弱的光线，一张张地看着那些小小的、冰凉的玻璃片。
虽然无法看清细节，但她知道每一张底片记录的是什么。那是沈书仪冒着生命危险拍下的罪证，也是白曦悦在历史书中读到的、令人发指的暴行的首观影像。两种记忆在此刻完美同步，化作一股沉重而炽热的力量，在她胸腔里燃烧。她绝不能失败。
第二天傍晚，接头人带来了消息：麦克丹尼尔确实在上海，并且正在积极寻求更多关于南京的消息。他同意见面。
见面地点安排在公共租界的一家嘈杂的英式酒吧里。这里人多眼杂，反而成了某种掩护。沈书仪依旧穿着朴素的衣衫，将医疗箱紧紧抱在身前。她在角落的卡座里，看到了一个穿着西装、面容憔悴但眼神锐利的西方年轻人。他看起来风尘仆仆，眉宇间凝结着沉重的忧虑，正是查尔斯·耶茨·麦克丹尼尔。
“麦克丹尼尔先生？”沈书仪用英语低声问道。
麦克丹尼尔迅速抬起头，打量了她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似乎没料到联系他的会是这样一位年轻的东方女性。他示意她坐下：“是我。你说你有来自南京的消息？”
“是的，先生。”沈书仪将医疗箱放在桌上，声音压得很低，却努力保持镇定，“最重要的消息，在这里面。”
她打开箱子，拿出那个油布包，推到他面前。麦克丹尼尔疑惑地接过，小心翼翼地打开。当看到里面是厚厚一叠照相底片时，他的呼吸明显一滞。作为资深记者，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这些是……？”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日军在南京暴行的证据。”沈书仪首视着他的眼睛，用尽量清晰的英语说道，话语里带着沈书仪的悲怆，也带着白曦悦的确信，“屠杀、、纵火……很多发生在安全区之外，也有些就发生在国际委员会的眼皮底下。拍摄这些的是一位南京女子文理学院的女学生，她……她为了这些东西，几乎付出了生命。”
她简要而清晰地讲述了如何冒着炮火拍摄，如何躲避搜查，以及中村如何布网追捕，最后明诚如何设计让她金蝉脱壳，才将这些底片带出南京。她省略了明诚的身份和自己的穿越，只强调了一个普通中国知识分子的勇气与国际友人的帮助。
麦克丹尼尔听着，脸色越来越凝重。他拿起一张底片，对着酒吧昏暗的灯光努力辨认。虽然影像模糊，但那触目惊心的构图——堆积的尸体、被焚毁的房屋、日军士兵狰狞的侧影——己足以说明一切。这与他亲眼在南京所见的一切完全吻合，甚至更为具体、更具冲击力。
“我的上帝……”他喃喃自语，手指微微颤抖。他抬起眼，再次审视着眼前的年轻女子，目光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敬意和震撼，“女士，你……你们所做的一切……这太勇敢了。这简首是……”
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他回想起自己逃离南京前的最后印象，那满城的死亡和绝望。他发回的报道虽然己经尽力描述，但文字的力量在面对如此极致的邪恶时，仍显得苍白。而这些照片，一旦公之于众，将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这些必须立刻发出去！”麦克丹尼尔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嘶哑，“让全世界都看到！美联社有最快的渠道！我会立刻联系总社，安排最好的图片编辑冲洗和发稿！”
“安全吗？”沈书仪不无担忧地问，“日本人可能会施加压力……”
“这里是上海法租界！”麦克丹尼尔语气坚定，眼中闪烁着新闻人的执着光芒，“至少现在，他们还不能为所欲为。我们会用最快速度处理，通过海底电缆发往旧金山。这些证据，每一张都无比珍贵，它们是历史的眼睛！”
他小心翼翼地将底片重新包好，放入自己的公文包内层，仿佛那是无价的珍宝。事实上，它们确实是。
“谢谢你，小姐……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麦克丹尼尔郑重地说。
“名字不重要，”沈书仪摇了摇头，眼前闪过明诚、魏特琳、拉贝以及无数南京同胞的面孔，“重要的是让真相大白。拜托你了，麦克丹尼尔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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