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寒风如刀，狠狠刮过明城的脸颊。他刚从广州路小桃园10号那扇沉重的木门里退出来，拉贝先生那张疲惫而严峻的脸仍在眼前晃动，那一声低哑的“上帝保佑”似乎还在耳边盘旋。他不敢停留，立刻缩紧脖子，一头扎进了南京城十二月那无边无际、散发着血腥与焦糊气味的黑暗里。
回金陵大学的路，是穿过地狱的回廊。昔日繁华的街道此刻是狰狞的伤口，断壁残垣如同巨兽啃噬后留下的森森白骨，在清冷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瓦砾堆里，冻结的暗红血迹无声地诉说着暴行。远处，偶尔有零星而凄厉的枪声骤然撕裂死寂，伴随着短暂得令人窒息的哭喊，随即又被更深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静默吞没。每一次枪响，都像冰冷的钢针扎进明城的脊椎，他贴着冰冷的墙壁，在废墟的阴影里像一只受惊的老鼠般潜行，每一步都踏在死亡边缘的薄冰上。风卷起地面的灰烬和纸片，打着旋，如同无数细小的、无处归依的亡魂在呜咽。他死死按住怀里的名册，那叠纸，是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当金陵大学那熟悉而扭曲的轮廓终于从浓稠的夜色里挣扎着显现出来时，明城几乎虚脱。然而，眼前所见，并非他熟悉的象牙塔。操场，那片曾挥洒青春汗水的广阔绿地，如今被层层叠叠、瑟缩蠕动的人体彻底覆盖。没有帐篷，没有遮蔽，只有一层薄薄的稻草和破旧得无法蔽体的棉絮，像一层绝望的苔藓，附着在冻得僵硬的土地上。寒风卷过，稻草瑟瑟作响，夹杂着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和婴儿细弱游丝、仿佛随时会断绝的啼哭，汇成一片低沉而绝望的哀鸣。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混合着伤口腐烂、粪便和恐惧的恶臭，浓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令人作呕的粘腻感。
他几乎是跌撞着挤过操场上那些麻木而充满死气的躯体，每一步都异常艰难，脚下踩到的不知是冻土还是人。礼堂巨大的双扇门敞开着，里面涌出的不是灯光，而是更浓重的人体气息和绝望的暖流。明城侧着身子，用尽全身力气挤了进去，仿佛一头扎进了滚烫的、粘稠的泥沼。所有的空间——过道、讲台、窗台下狭窄的缝隙——都被塞得满满当当，连一丝转身的余地都没有。一张张焦黄浮肿的脸，一双双空洞失神的眼睛，在昏暗中无声地漂浮着。空气闷热浑浊，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淤泥。他艰难地在人缝里挪动，手肘不时碰到冰冷僵硬的肢体，引来几声微弱的呻吟。
礼堂中央临时搭起的木桌，成了这片绝望海洋里唯一摇晃的孤岛。贝德士先生就站在那孤岛之上。他身上的西装早己辨不出颜色，布满污渍和褶皱，像一块破旧的抹布挂在骤然消瘦下去的身架上。曾经梳得一丝不苟的金发此刻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他高高地站在桌上，双手紧紧捧着一个巨大的、边缘磕碰得凹凸不平的搪瓷桶，桶里是稀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薄粥。他身体微微摇晃着，如同风中的残烛，每一次舀粥的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疲惫。旁边，几个同样面无人色的委员会成员吃力地维持着秩序，声音嘶哑地重复着：“排队！不要挤！每个人都有！”但那声音很快就被淹没在因饥饿而生的微弱骚动里。
“贝德士先生！”明城终于挤到桌前，仰起头，对着桌上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嘶声喊道。声音不大，却带着穿透嘈杂的力量。
贝德士的动作猛地顿住了。他低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昏暗中费力地聚焦，认出了明城那张年轻却同样写满疲惫的脸。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苦涩的欣慰掠过他深陷的眼窝。他迅速将手中的长柄勺交给旁边的人，弯下腰，动作有些僵硬地爬下桌子。落地时，他踉跄了一下，明城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他冰冷刺骨的手臂。
“拉贝先生怎么说？见到沈小姐了没有？”贝德士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带着一种从肺腑深处挤出来的急切。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明城，仿佛要从他脸上榨取出最后一点希望。
明城用力点头，手隔着棉袄按了按怀里那份名册，“拉贝先生说……他会想办法，尽快发电报给上海和各国使馆！他说……上帝保佑我们。” 最后几个字，明城说得有些艰难。
贝德士布满冻疮和污垢的手猛地抓住明城的手臂，力量大得惊人。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胸腔里沉重的杂音，目光却陡然锐利起来，投向礼堂门口那片更深的黑暗。“好…好！那是证据！是活人的证据！”他喃喃着，像是抓住了一根无形的稻草，随即又猛地摇头，甩掉那瞬间的软弱，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严厉，“快！明城！去行政楼地下室！魏特琳女士那边人手不够！妇女孩子…能多转移一个是一个！咱们也需要整理登记表，需要帮手！快去！” 他的目光越过明城，扫视着礼堂里密密麻麻、充满惊恐的面孔，那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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