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德士登上图书馆二楼残破的露台。寒风卷着硝烟灌进他磨损的衣领。远方，紫金山方向的天际线被炮火撕开猩红裂口，每一次闪光都短暂勾勒出校园里地狱般的轮廓：操场上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如蚁群，槐树下靠坐的老人像一尊尊泥塑，连喷水池干涸的大理石碗里都塞满了瑟缩的身体。三万人。这个数字此刻有了血肉的重量，压得他肋骨生疼。
“贝德士教授！”嘶哑的喊声从楼梯口传来。管理员老吴挤开人群，手里紧攥着一本边缘卷起的登记册，身后跟着一个面色惨白、腹部隆起的年轻女人。“求您！给阿芸找个角落吧，她…怕是快生了！”
贝德士的目光扫过女人裙摆下蜿蜒的暗色水痕。他迅速环顾，目光落在哲学文献区那排高大橡木书架形成的狭窄甬道。“扶她去那儿！”他命令。几个难民立刻挪开挡路的包袱，腾出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女人被搀扶着躺下，身下只垫了件破棉袄。老吴颤抖着翻开登记册，就着远处炮火闪烁的微光，用半截铅笔在空白处艰难写下“周芸”二字。笔尖划破纸张，墨迹被一滴突兀落下的汗水晕开。
突然，操场方向爆发出海啸般的哭嚎。贝德士猛地扑到露台栏杆边。黑暗中，人群像受惊的兽群疯狂涌动，绝望的浪潮向图书馆大门拍打而来。几个身影被挤倒，瞬间被无数只慌乱的脚淹没。
“日本人要屠城！”一个男人撕裂般的吼叫刺破夜空，“进城的全杀光！一个不留！”
恐慌如同瘟疫炸开。图书馆厚重的大门被撞击得砰砰作响，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内，靠近门口的难民惊叫着向后涌，踩踏在书本和身体上。贝德士冲下楼梯，用身体死死抵住一扇正被撞开缝隙的门板。“顶住！”他向几个靠得近的年轻学生怒吼。冰凉粗糙的木门剧烈震颤，撞击着他的肩胛骨，每一次震动都传来门外无数手掌拍打、抓挠的恐怖声响和濒死般的哀嚎。一张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挤在门缝里，瞳孔在黑暗中反射着野兽般的光。
“放我们进去！求求你们！开门啊！”一个老妇的声音尖锐地穿透混乱。
贝德士咬紧牙关，肌肉绷得像石头。他能感觉到身后图书馆内三万双眼睛烧灼着他的脊背——期待、哀求、绝望。开门？洪水瞬间将吞噬这最后的方舟。不开？门外是即刻的死亡。他下颌的线条绷紧如刀锋，几乎要咬碎牙齿。汗珠混着灰尘滚进眼睛，刺得生疼。就在门轴发出即将断裂的刺耳呻吟时，他喉咙深处迸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咆哮：
“顶——住——！”
几个年轻学生和委员会成员用肩膀、用脊背、用燃烧生命般的力气死死抵住。门缝终于被压缩到最小。门外绝望的哭喊捶打着门板，渐渐被更远处骤然密集的枪炮声淹没。贝德士背靠着冰凉颤抖的门板滑坐在地，粗重地喘息。鼻端是浓重的血腥、汗臭和硝烟的混合气味。他抬起手，手背上不知何时被飞溅的木刺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血正沿着颤抖的手指蜿蜒而下。
他挣扎着起身，走向哲学文献区那条黑暗的甬道。微弱的手电光柱下，周芸躺在冰冷的地上，身体痛苦地蜷曲、颤抖，牙齿死死咬住一团破布抑制呻吟。汗湿的头发黏在惨白的脸上。老吴跪在一旁，徒劳地用一块湿布擦拭她的额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全是无助。手电光扫过旁边的书架，贝德士看到一本被踩踏过的《理想国》封面上，溅落着几滴暗红的、尚未干涸的血迹。文明的典籍，浸染着野蛮时刻的鲜血。他胃里一阵翻搅。
贝德士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他下意识摸向自己大衣内袋，那叠沈书仪整理、由明城冒死送来的名单正贴着心跳的位置，纸张仿佛带着沈书仪未冷的体温，又沉重如铅。他不敢想象校门口此刻是何等炼狱景象。
他拖着灌了铅的双腿，穿过令人窒息的难民群，走向临时设在原校长办公室的委员会指挥点。手电光扫过一张张在黑暗中沉睡或睁着空洞双眼的脸。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倚着书架，就着摇曳的烛光，用一支秃笔在一本残破的线装书上写着什么，神情专注得仿佛置身世外桃源。光柱移近，贝德士看清了书页上方的字——《心经》。老者察觉光亮，抬起浑浊的眼，对他露出一丝近乎安详的微笑，枯槁的手指轻轻拂过纸页上的字迹，无声地翕动嘴唇。贝德士胸口像被重锤击中，仓皇移开光线。
办公室内，烛泪在桌面堆积如山。米尔斯正用嘶哑的声音对着唯一还能工作的短波电台话筒一遍遍呼叫：“南京金陵大学紧急呼叫！安全区正被炮火覆盖！平民正在死亡！请求国际社会干预！请求…”回应他的只有电流单调的滋滋声，像死神的嘲弄。
贝德士跌坐在唯一空着的木椅上。冰冷的椅背硌着骨头，目光落在桌角，那里躺着一份墨迹未干的《告日军指挥官书》，由拉贝起草，请求对方尊重安全区中立。词句恳切，援引国际法。贝德士看着它，一股巨大的、荒诞的无力感猛地攫住了他。文明世界的规则文书，在刺刀的寒光前，薄如蝉翼，苍白如纸。
他猛地抓起那份《告日军指挥官书》，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纸张在他手中剧烈颤抖，如同风中枯叶。一股灼热的愤怒和极致的绝望冲上头顶，他几乎要将它撕成碎片！手臂己高高扬起，肌肉紧绷，纸张在力量下呻吟变形。撕碎它！撕碎这无用的幻想！让这虚伪的文明外衣见鬼去！
可就在纸张即将裂开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烛光下米尔斯徒劳呼叫电台的执着背影。他高高扬起的手臂，如同被无形的重物拖拽着，最终，缓缓地、沉重地落了下来。那份饱含屈辱的文书，被他颤抖的手指，一点点、一点点地抚平褶皱，重新放回桌面。动作迟缓得如同一个世纪。
他不再看任何人。默默地，他拉开抽屉，拿出自己的日记本。深蓝色的布面封皮冰冷。他拧开钢笔，笔尖悬在空白纸页上方，微微颤抖。墨水滴落，在纸上晕开一小团浓重的、化不开的黑，如同他此刻的心境。窗外的炮火骤然密集，爆炸的火光将室内的一切映照得如同鬼魅，瞬间又沉入更深的黑暗。每一次闪光，都照亮他脸上深刻的、如同刀刻斧凿般的痛苦纹路。
终于，笔尖落下，在晕开的墨点旁，在炮声与哭喊交织的背景音中，刻下两行字迹凝重、几乎要穿透纸背的英文：
“We are like ants waiting for a flood（我们像等待洪水的蚂蚁）。”
停顿。
笔尖深深刺入纸张，留下一个墨色的漩涡。然后，更沉重地续写：“But floods carry knives（但洪水是带刀的）。”
最后一笔拖曳出长长的墨痕，力透纸背，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钢笔从他指间滑落，“嗒”一声轻响，滚落在桌面上。他向后重重靠进椅背，闭上双眼。窗外，炮火的红光再次撕裂夜幕，将整个金陵大学，连同其中挣扎的三万生灵，投入一片血色的、无声的、巨大的阴影之中。洪水，终于漫过了最后的堤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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