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辆运送难民的卡车在暮色中驶入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大门,扬起一阵呛人的烟尘。沈书仪倚在宿舍冰凉的廊柱上,看着车斗里瑟缩的妇孺如惊惶的鸟雀般扑簌簌落地。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就是1937年12月12日真实的南京。
“书仪,别愣着!”一道沉静的声音劈开混沌。舍监程瑞芳疾步穿过庭院,靛青棉袍下摆沾满泥点。她指挥着校工将沙袋垒上走廊:“把东楼产房再清一遍,苇席不够就去库房拖!”
沈书仪小跑着跟上,这位在史料中仅以寥寥数行存在的女性,此刻筋骨铮然,六十二岁的脚步踏碎枯枝,惊飞一群寒鸦。远处隐约的炮声里,她听见程瑞芳对抱着苇席的校工低语:“多铺一层,地气太寒,月子里的女人受不住。”
礼堂方向忽起骚动。沈书仪随人流奔去,只见明妮·魏特琳立在台阶高处,金发绾成严谨的发髻,身上一件新裁的靛蓝棉袍竟与程瑞芳的款式相仿。“华小姐穿了中国衣裳!”有难民窃语。沈书仪猛然记起——这是程瑞芳特地为她缝制的战衣,当美国大使馆西次命令撤离时,这位金女大(女子文理学院)教务长选择以这样的姿态与南京共存亡。
“请按登记顺序领取号牌!”魏特琳的中文带着异国腔调却字字清晰。她脚下,数千妇女蜷坐在冰冷的磨石地上,像沙丁鱼挤满铁盒。一个少女突然扯散发髻,抓了灶灰往脸上涂抹。仿佛瘟疫蔓延,女人们纷纷剪发染污,粗黑的棉袄裹住玲珑曲线。沈书仪眼眶发烫——这是她们对抗野兽的盔甲。
“书仪,帮把手。”程瑞芳的声音将她扯回现实。库房里,老人正清点所剩无几的米缸:“陈先生(陈斐然)从下关抢回的粮食,撑不过十天。”昏黄烛光下,她摊开名册,干裂的手指划过密密麻麻的名字——九千,一万,数字还在攀升。沈书仪看见她腕间缠着褪色的红绳,后来才知道,那是她十岁的孙儿程国祥从武汉给奶奶带来的护身符。
夜色如墨汁浸透窗纸。行政楼会议室烛影摇动,三人非常委员会的轮廓在墙上绷成紧弓。魏特琳指尖点着地图:“日本人要求开放安全区,明日必有大股溃兵过境。”
“开西院体育场。”程瑞芳斩钉截铁,“用草帘隔出甬道,十五岁以上男丁集中看管——书仪,你带小琴去登记造册。”沈书仪怔住,未料自己竟被纳入这座孤岛的决策核心。
烛芯爆出刺啦声响。魏特琳忽然望向东方,紫金山方向火光灼天,染红半扇窗棂。“拉贝先生传信,”她声音绷如钢丝,“水西门...守不住了。”死寂中,程瑞芳推过砚台:“把各楼组长名单定了,守夜班次不能乱。”沈书仪提笔蘸墨,手抖得写不成字。一只枯瘦的手覆上她手背——程瑞芳掌心的老茧硌着她,却奇异地稳住了笔锋。
子夜时分,沈书仪抱着毛毯穿过长廊。路过舍监室,门隙漏出一线微光。程瑞芳伏在案头,钢笔划过纸页沙沙作响。“...陈师傅冒死运回玉米廿袋,难民幼童咳疾愈重...”沈书仪屏息——这就是后世惊现于档案馆的《首都沦陷金校留守日记》,第一部中国人亲笔记录大屠杀的证言!此刻它不过是老人膝头一册普通笔记本,字字浸透未卜的凶险。
“睡不着?”程瑞芳抬眼,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魂穿1937刀尖上的历史》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将日记本塞入墙缝暗格,“每次写完都要藏妥,被日兵翻到就是祸端。”沈书仪瞥见案头合影:程老师与魏特琳并立难民群中,如定海神针。老人顺着她目光轻声道:“华小姐今早问我,上帝为何允这惨剧。我答不出,只知多护住一个女娃,这世道就多留一粒善种。”
12月12日晚的南京,没有电灯,没有水。凌晨的寒气如同浸了冰水的布,严严实实地裹在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每一寸的砖石上,也钻入沈书仪单薄的棉袍缝隙。此时的南京,不通电话和电报,没有报纸,没有广播,成了与世隔绝的死城。
沈书仪和曾小琴和衣蜷在冰冷的床上,听着重炮轰击着城门,和城内激烈的枪声,一夜未眠。安全区?这高墙围起的院落,这飘扬在人们口中的国际旗帜,此刻在无边的黑夜里,竟显得如此单薄、脆弱,像一张随时会被撕碎的纸。
突然,死寂被彻底粉碎。
“哐!哐!哐!” 狂暴的砸门声,如同重锤擂在朽木鼓面上,震得整个宿舍都嗡嗡作响。紧接着,是女人凄厉到变调的嘶喊,由远及近,带着一路狂奔的踉跄和绝望,狠狠撞开了宿舍薄薄的门板:“日本兵!日本兵在砸门啊——!”
宿舍里瞬间炸开了锅。死寂被彻底撕碎,取而代之的是压抑不住的短促抽气、牙齿打颤的咯咯声、以及衣物摩擦的悉索慌乱。黑暗中,人影幢幢,如同受惊的羊群在狭窄的圈栏里盲目冲撞。
沈书仪猛地从床铺上爬起,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她几乎是凭着本能,一手拉着曾小琴,一手拽过搭在床头的围巾,胡乱缠在脖子上,冰凉的指尖触到同样冰凉的皮肤,激起一阵战栗。恐惧像冰冷的蛇,缠绕着她的脊椎向上爬。
宿舍门突然被撞开,一个更熟悉、更急促的身影闪了进来。是程瑞芳!她平日里温和的面容此刻绷得像一块铁板,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混乱的宿舍,瞬间就锁定了沈书仪的位置。
“书仪!”程瑞芳几步抢到近前,冰冷的、带着薄茧的手像铁钳般猛地攥住沈书仪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跟我走!快!”
根本不容沈书仪有任何反应,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和曾小琴狠狠拽离了原地。程瑞芳几乎是拖着她们,踉踉跄跄地冲出了混乱的宿舍,首奔向西院的方向。走廊里昏暗的油灯在奔跑带起的风中疯狂摇曳,将她们扭曲拉长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如同怪诞的鬼魅在跳舞。
“叫陈主任开侧门!带产妇从菜园撤!”程瑞芳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气息因疾奔而急促。
校园刹那鼎沸。抱着婴孩的妇人从沈书仪身边踉跄跑过,裹脚老妪的布鞋陷进泥泞。程瑞芳立在逃难的人潮中,突然将钢笔塞进沈书仪掌心:“接着写下去。”她的目光如燧石相击,迸出星火:“记着——今日金陵女大,收容妇孺一万三千人。”
炮声震落檐上霜,沈书仪握紧钢笔,向奔涌的黑暗迎去。这支笔将与程瑞芳的日记、魏特琳的星条旗一起,刺破未来六周的人间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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