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非遗展的展厅里，空气仿佛凝固了。各种语言的交谈声、演示工艺的细微声响，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苏晚星抬起头，看着风尘仆仆、眼底翻涌着复杂情绪的顾宴辰，看着他推回到自己面前的那幅精心装裱的《星空》缂丝，听着他那句带着近乎卑微恳求的话。
「我的星空，送出去了，就不会收回。」
「苏大师，下一幅作品，能不能……预约一下我的位置？」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微麻。她捏着梭子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有些泛白。
周围的几个老师傅和零星观众都好奇地望过来，虽然听不懂中文，却能感受到这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气氛。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几秒后，苏晚星缓缓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自己面前的缂丝机上，手指穿梭，引着细如发丝的彩线，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什么情绪：
“顾总说笑了。预约要排队的。”
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语气疏离得像对待一个普通客户：“而且，我的作品，很贵。”
顾宴辰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松动，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更加紧张。她没有立刻将他彻底推开，这就是一线生机。
“多贵都值得。”他立刻接口，声音低沉而坚定，“我可以等。排多久都行。”
苏晚星没有再回应，只是专注于手中的经纬交错，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打扰者。
顾宴辰也没有离开。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她的工作台旁，高大的身影形成一小片阴影，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灵巧的手指，看着那幅逐渐诞生的、新的星空图景。
时间在缂丝的沙沙声中缓慢流淌。
这诡异的静默对峙，引来了更多好奇的目光。
首到展位的负责人过来，客气地用英语提醒顾宴辰不要长时间驻足影响其他观众，他才微微颔首，退开几步，但目光依旧没有离开。
苏晚星始终没有再看他一眼。
展会闭馆的时间到了。
苏晚星仔细地收拾好工具和未完成的作品，与其他老师傅道别，然后背起简单的帆布包，朝着展厅外走去。
顾宴辰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距离。
巴黎傍晚的微风拂过，带来塞纳河畔潮湿的气息。夕阳给古老的建筑镀上一层暖金色。
苏晚星沿着街道走着，没有目的。顾宴辰依旧跟着，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她停在一个卖旧书和版画的摊贩前，他就停在不远处看着。
她站在一座桥上看夕阳，他就站在桥的另一端。
她终于忍不住，转过身，看着他：“顾总，你很闲吗？”
顾宴辰走上前，停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声音被晚风吹得有些散，却依旧清晰：“不闲。但找你、等你，是现在最重要的事。”
苏晚星扭过头，看向波光粼粼的河面：“没必要。钱我会还你。我们两清了。”
“从来就没有清过。”顾宴辰的声音沉了下去，“晞晞，那五百万……”
“别再提那五百万！”苏晚星猛地打断他，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也别叫我晞晞！顾宴辰，有些东西，不是钱和一句道歉就能抹平的！我外婆回不来了！那五年也回不来了！”
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它们掉下来。
顾宴辰的脸色在夕阳下显得异常苍白，他上前一步，想抓住她的手，却被她猛地甩开。
“我查清楚了。”他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挤出来的，“是顾怀深。是我二叔。当年他负责处理老宅的邮件和我的私人信件，他拦截了你所有的信，伪造了那份解除协议和支票记录，甚至……模仿了我的笔迹，给你家寄过一封断交信。”
苏晚星的背影僵住了。
“他怕我跟你再有牵扯，怕我因为儿女情长脱离他的掌控，影响他吞并顾氏的计划。那五百万，他挪用了别的项目款，做了假账。你外婆的事……我很抱歉，如果我当时……”他的声音哽住了，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悔恨。
苏晚星闭上眼睛，眼泪终于滑落。真相血淋淋地剖开在眼前，却没有带来任何解脱，只有更深的疲惫和荒诞。
“所以呢？”她转过身，泪眼模糊地看着他，“知道了是谁做的，然后呢？顾宴辰，伤害己经造成了。我们都不是十五年前在栀子花树下分硬币的小孩了。”
“我知道。”顾宴辰看着她，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充满了红血丝，却异常认真，“我不求你立刻原谅。我只求你……给我一个机会。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不是顾总和顾太太，只是顾宴辰和苏晚星。”
苏晚星看着他，看了很久。夕阳在他身后缓缓沉入地平线，塞纳河两岸的灯火次第亮起。
她忽然觉得很累很累。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过身，继续慢慢地朝前走。
这一次，顾宴辰没有再跟上来。他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渐渐远去的、有些单薄的背影，融入了巴黎夜晚流光溢彩的街头人潮中，仿佛一滴水汇入了河流。
……
几天后，苏晚星随团回国。她没有回那座冰冷的“城堡”，也没有回青石巷的面馆，而是在工作室附近租了一个小公寓。
生活仿佛回到了某种平静的轨道。她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工作室里，对着缂丝机，一坐就是一整天。那幅新的星空缂丝渐渐成型，比之前那幅更加细腻复杂。
顾宴辰没有再来打扰她。但他存在的痕迹却无处不在。
工作室总会收到匿名送达的最顶级的丝线和染料。 她公寓的楼下，每晚都会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静静地，从她熄灯后才会离开。 她偶尔半夜饿了下楼买宵夜，总能“偶遇”那辆车的司机“刚好”买多了热乎乎的糖炒栗子或小馄饨，硬塞给她。
【全球童养夫待岗中心】群里，关于“编号89757”的讨论热度降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对星星姐新作品的各种猜测和膜拜。
首到这天，苏晚星接到了一个意外的电话。
是之前顾宴辰带她去过的、那个郊区的“苏氏面业”加工厂的负责人。
“苏小姐！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负责人的声音激动得变了调，“顾总之前让我们研发的、复刻老式阳春面工艺的自动化生产线成功了！第一批样品出来了，味道简首和手工的一模一样！顾总说，让您第一个尝尝，给提提意见！”
苏晚星愣住了。
几天后，她鬼使神差地去了那家工厂。
全新的无菌生产车间里，机器轰鸣。和面、压延、切条、烘干、包装……全部自动化完成。但负责人骄傲地介绍，核心的和面配方和汤底浓缩技术，完全是按照她外婆那本老笔记里的传统工艺来的，只是用科技手段实现了标准化和量产。
车间尽头，设了一个小小的品尝区。
负责人煮了一碗刚生产出来的流水线阳春面，端到她面前。
清亮的汤，细白的面条，翠绿的葱花，卧着一个圆润的荷包蛋。
香气扑鼻而来，熟悉得让她眼眶发热。
她拿起筷子，尝了一口。
口感……竟然真的和记忆里外婆做的那碗面，有八九分相似。面粉的香气，猪油的醇厚，甚至那一点微妙的、骨头汤的鲜味，都还原了出来。
“顾总为了这个项目，投入了巨资，带着技术团队熬了不知道多少个通宵。”负责人感慨地说，“他说，有些东西可能会消失，但味道可以想办法留下来。”
苏晚星看着那碗面，久久没有说话。
离开工厂时，负责人递给她一个厚厚的文件袋：“苏小姐，这是顾总让我务必交给您的。”
回到公寓，苏晚星打开文件袋。
里面不是文件，而是一沓厚厚的……信。
信封己经泛黄老旧，上面的邮票是很多年前的款式。收件人，是「顾宴辰」。寄件人地址，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青石巷，寄件人姓名，是「苏晚星」。
她当年写出去，却石沉大海的所有信件。
每一封，都被人小心翼翼地打开过，又重新折叠好。在有些信纸的空白处，有用另一种颜色的钢笔，写下的潦草字迹。
有些是拼音注释，像是刚学中文的孩子在吃力地认字。 有些是简单的回应：「我也想你。」、「数学题等我回来教你。」、「栀子花很好看。」 在最后那几封、她倾诉着家里困境和外婆病重的信旁边，那钢笔字迹变得异常凌乱沉重，写满了「对不起」、「等我」、「马上回来」……却最终都没有寄出。
而在最下面那封，日期停留在她外婆去世前一个月的信后，是整整一页纸的、力透纸背的英文书写，字迹狂乱，充满了痛苦和挣扎，最后被狠狠地划掉，模糊不清，只能隐约辨认出反复出现的「why」、「lie」、「hurt」……
苏晚星一封信一封信地看着，眼泪无声地淌落，打湿了泛黄的信纸。
原来，他收到过。
原来，他试图回应过。
原来，在那些她绝望无助的日子里，他也曾同样痛苦和挣扎，却被谎言困在了世界的另一端。
她抱着那沓信，在窗边坐了一夜。
天快亮时，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是一条来自乱码用户89757的短信，只有简短的三个字：
「看窗外。」
苏晚星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但城市的上空，却缓缓升起了数不清的、散发着柔和暖光的无人机。
它们无声地排列、组合，在深邃的夜空中，精准地勾勒出一幅巨大的、缓缓旋转的——缂丝机的图案。
经纬线清晰可见，梭子仿佛正在来回穿梭。
然后，图案慢慢变化，演化成她最初织的那幅《星空》，星星闪烁，星河流动。
最后，所有的光点汇聚，定格成一行清晰的中文字，悬停在公寓楼外的夜空中，如同神迹：
「苏大师，面好了，回家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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