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非遗展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一片真空般的寂静。苏晚星坐在返回国内的航班上，舷窗外是翻滚的云海，如同她此刻难以平静的心绪。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抚过那幅装裱精致的《星空》缂丝时的微凉触感，耳边回荡着那句低沉而郑重的“我的星空，送出去了，就不会收回”。
她闭上眼，顾宴辰站在展位前那风尘仆仆又小心翼翼的模样，他眼底翻涌的痛楚、愧疚和那丝卑微的恳求，清晰得刺眼。还有那沓沉甸甸的、泛黄的旧信，每一页空白处那些笨拙或狂乱的笔迹，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另一个被谎言掩埋的平行时空。
心口闷闷地疼，像被什么东西反复揉搓。恨吗？好像淡了。原谅吗？那五年的孤绝和外婆离世的痛楚又岂是真相所能轻易抹平。她只是觉得无比疲惫，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倦怠。
飞机落地，她打开手机，忽略了无数个未接来电和消息提示，只给工作室的助理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告知自己己回国，需要休息几天。
她租住的公寓不大，但采光很好，阳台上摆着那台从老宅搬来的旧缂丝机，蒙着一层细灰。她仔细地擦拭干净，手指拂过冰凉的木质框架，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属于外婆的温柔岁月仿佛又重新流淌起来。
她没有联系任何人，包括林薇薇。只是日复一日地坐在缂丝机前，脚下踏板发出规律的轻响，梭子在经纬线间往复穿梭。她开始织那幅在巴黎未完成的新星空，这一次，图案更加繁复，融入了塞纳河的波光与巴黎夜空的云影，色调却比之前那幅更加沉静，甚至带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忧郁。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门铃响了。
她以为是送快递的，打开门，却看见顾宴辰站在门外。
他看起来清瘦了些，穿着简单的黑色衬衫和长裤，没了往日一丝不苟的精英气场，反而透着一股难得的…居家气息。他手里没拿文件袋，也没捧昂贵的礼物，只提着一个普通的保温袋。
两人隔着门槛对视着，空气有些凝滞。
“你怎么…”苏晚星下意识想问你怎么找到这里的，随即又觉得这问题多余。他是顾宴辰，他想知道的事，总有办法知道。
“工厂新出了一批样品，口感调试得更接近了。”顾宴辰先开了口，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举了举手里的保温袋，“想着…给你送过来尝尝。提点意见。”
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看到阳台上的缂丝机和那幅己见雏形的新的星空，眼神微微动了一下，却很快克制地收回，只专注地看着她。
苏晚星沉默了几秒，侧身让开：“进来吧。”
公寓很小，客厅兼做工作区，显得有些凌乱。顾宴辰的目光扫过桌上散落的画稿和丝线，最终落在墙角那幅被装裱好、靠墙立着的《星空》缂丝上。它被放在这里，而不是被退回，这个认知让他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一丝。
他将保温袋放在唯一还算整洁的小餐桌上，打开，里面不是工业化的包装盒，而是一个精致的白瓷碗，碗盖揭开，热气混着熟悉的猪油香和葱花味瞬间弥漫开来。
“用的是外婆笔记里记录的，最后定版的那款碱水配方。”顾宴辰低声说，将筷子和勺子递给她，“试试看。”
苏晚星看着那碗面，汤色清亮，面条细白，卧着金黄的煎蛋，一切仿佛都是旧时光里的模样。她拿起筷子，挑了一缕面，吹了吹，送入口中。
口感顺滑，韧劲适中，麦香浓郁。汤底的味道…竟真的无限逼近记忆深处那碗面的温暖。她甚至吃出了那一点点细微的、外婆独有的手法带来的微妙锅气。
她慢慢地吃着，一口接一口。
顾宴辰就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没有催促，没有询问，仿佛看着她吃完这碗面，就是他此刻全部的目的。
首到碗底将空，苏晚星放下筷子，抬起眼：“汤底的骨香还差一点火候，可以用筒子骨和鱼骨同熬，比例大概是…”
她熟练地报出几个数字和步骤，完全是专业厨师的口吻。
顾宴辰听得极其认真，甚至下意识地想去摸手机记录，随即又忍住，只点了点头：“好，我记下了，回去就让研发部调整。”
又是一阵沉默。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房间染成暖金色，也勾勒出顾宴辰侧脸的轮廓，柔和了他平日冷硬的线条。
他看向阳台的缂丝机，忽然轻声问：“那幅新的…有名字了吗？”
苏晚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摇摇头：“还没。”
“很漂亮。”他顿了顿，补充道，“比送我的那幅，更…自由。”
苏晚星的心像是被羽毛轻轻搔刮了一下。自由。他竟然看出来了。这幅新的星空，确实挣脱了童年那幅涂鸦的桎梏，融入了她这些年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和沉淀下来的心境。
“顾宴辰，”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那五百万，我会还你。但需要时间。”
顾宴辰猛地转头看她，眼神锐利起来：“我不要你还！”
“那是顾怀深挪用的公款，不是你的私人财产。从法律和道理上，我都该还。”苏晚星语气平静却坚持，“我不习惯欠别人，尤其是…钱。”
尤其是不想让他们之间，再掺杂任何与金钱相关的纠葛和不对等。
顾宴辰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反驳，但看到她眼底的坚持，最终艰难地咽回了话，只哑声道：“那随你。但不用急，永远都不用急。”
夕阳渐渐沉没，房间里的光线暗淡下来。
顾宴辰没有离开的意思，苏晚星也没有下逐客令。两人就隔着几步的距离站着，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平静在空气中流淌。
最终，顾宴辰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幅靠墙的《星空》缂丝上，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搬起那幅装裱好的作品，走到缂丝机旁，将它郑重地、稳稳地，立在了缂丝机的旁边。
古老的木制机具，与现代装裱的缂丝画框并立，跨越时光，却奇异地和谐。
他转过身，面对着苏晚星，身后是她的旧缂丝机，和那片他归还的星空。
“苏晚星，”他看着她，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清澈和郑重，仿佛卸下了所有沉重的铠甲，只剩下最本真的内核，“钱，你可以慢慢还。协议，你可以随时作废。顾太太的身份，你可以不要。”
“我只求你一件事。”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敲在寂静的暮色里：
“让我重新排号。”
“排在你的‘全球童养夫待岗中心’，从零开始，和所有人一样，等你的筛选，等你的考核。”
“编号89757，申请重新排队。”
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落在地上的星辰。
苏晚星看着他站在缂丝机和星空前的身影，看着他眼中那片不容错认的、笨拙却孤注一掷的真诚。
许久，她微微偏过头，看向窗外渐浓的夜色，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排队可以。”
“但插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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