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池边的“意外”如同一盆冰水，彻底浇醒了玉茗残存的侥幸。皇后的手段并非仅限于监视和试探，己然包含了毫不掩饰的恶意。这椒兰殿，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毒，每一步踏出都可能踩中陷阱。
她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虚弱”。除了必要的“刺绣”和“抄经”，她大部分时间都“昏昏欲睡”地躺在榻上，减少一切不必要的活动和言语，最大限度地降低暴露的风险。对碧竹和青兰的“伺候”，她表现得更加依赖和糊涂，仿佛真的被那场惊吓耗尽了心神。
饥饿感日夜不休地啃噬着她。容婆婆那边的冷馒头成了她唯一可靠的食物来源，但碧竹和青兰看得紧，她很难找到机会溜出去。每次冒险前往，都如同在刀尖上舔血，来回一趟，冷汗都能湿透里衣。
这日午后，她借口“绣得头晕”，想要“独自歇息片刻”，好不容易才将碧竹和青兰支到了外间。她立刻从榻上爬起，如同最谨慎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溜出后窗，沿着早己摸熟的、最偏僻的路径，再次奔向永巷深处那个破败的院落。
心跳一路狂飙，首到钻进容婆婆那间冒着熟悉炊烟的小厨房，闻到那令人心安的食物香气，她才敢稍微喘口气。
容婆婆正坐在灶前的小凳上，看着炉火上咕嘟冒泡的小粥锅。见到她来，也只是抬了抬眼皮，浑浊的老眼里没有丝毫意外，仿佛早知道她会来。
“来了？”苍老沙哑的声音一如既往。
“婆婆……”玉茗压低声音，带着喘息和后怕，“最近……殿里看得紧，来一趟不容易。”
容婆婆没说什么，只是用木勺搅了搅锅里的粥，然后从一旁的蒸笼里拿出一个温热的、比上次看起来稍微细腻些的馒头，递给她。
玉茗接过馒头，也顾不上道谢，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粗糙的麦香混合着淡淡的甜味，迅速缓解着胃部的绞痛，也奇异地抚平了她紧绷的神经。
容婆婆静静地看着她吃，昏花的老眼里目光平静，却仿佛能看透她所有的艰难和恐惧。
首到玉茗吃完一个馒头，又喝了一碗温粥，气息才渐渐平稳下来。
容婆婆这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像是被岁月磨砂过：“瞧着又清减了些。那殿里的饭食，不合胃口？”
玉茗苦笑一下，低声道：“不是不合胃口……是不敢合胃口。”
容婆婆沉默了片刻，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她忽然颤巍巍地站起身，走到角落里一个老旧掉漆的木柜前，打开柜门，在里面摸索了半晌，取出一个用深蓝色土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状物事。
那布包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颜色褪得发白，边角磨损得厉害。
容婆婆拿着布包走回来，递到玉茗面前。
“这是……”玉茗疑惑地接过，入手沉甸甸的，触手冰凉，似乎是本书册？
“老婆子这里没什么好东西，”容婆婆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这本旧绣谱，是早年宫里一个老姐妹留下的。我留着也没用，眼睛也花了，看不真切了。你拿去……或许能解个闷。”
绣谱？玉茗愣了一下。又是绣谱？她现在听到这两个字就头皮发麻。萧厌赏的那本《苏样百花图册》还像座大山一样压在她心头，现在又来一本？
但容婆婆的好意她不能拒绝，而且这似乎只是本普通的旧绣谱，或许能让她在碧竹青兰面前更好地伪装“潜心研究绣艺”？
她连忙“感激”地接过：“多谢婆婆！臣妾……我正愁无人指点，瞎摸索呢……”
“瞎摸索好，”容婆婆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深陷的眼窝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光，“有时候，眼睛看得太清楚，反而不是好事。”
玉茗心中微微一动，觉得这话似乎意有所指，但又抓不住头绪。
她不敢久留，将绣谱仔细藏进怀里，又再三道谢，这才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溜了回去。
幸运的是，碧竹和青兰似乎并未察觉她短暂的离开。
回到内殿，她迫不及待地（同时也带着一丝警惕）拿出那个深蓝色布包。解开系着的布绳，里面果然是一本极其古旧的线装书册。纸张泛黄发脆，边缘多有破损，散发着一种陈年的墨香和淡淡的霉味。
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只有一些模糊的、磨损严重的墨迹和污渍。
她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
里面的内容让她稍稍松了口气——确实是一本绣谱。绘制着各种针法的示意图，旁边配有简单的文字说明，看起来比她想象中要……朴素很多。针法都是些基础款式，远没有《苏样百花图册》那么繁复华丽。
但很快，她就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之处。
这本绣谱的针法示意图，其线条勾勒、纹样组合，隐隐透着一股她有些熟悉的……古拙气息。与她在大晟宫廷旧物上见过的某些纹饰风格，颇有相似之处。
而且，越往后翻，这种熟悉感越强。其中几种组合针法绣出的连续纹样，分明就是前朝宫廷织物上常用的、带有特定祈福或身份象征意义的边饰图案！
玉茗的心跳渐渐加快。这绝不仅仅是一本普通的、民间流传的绣谱！这很可能是前朝宫廷流出来的东西！甚至可能是某位前朝绣坊女官的私藏！
容婆婆怎么会这个？她口中的“老姐妹”又是谁？她把这本绣谱给自己，真的只是让她解闷？
玉茗压下心中的惊疑，继续往后翻。在绣谱的后半部分，她看到了一种极其复杂、名为“千重锦”的针法组合，用于绣制一种层叠繁复、象征着江山永固、社稷长安的宏大图样。旁边用小字注明了所需的特殊丝线和配色规律。
而在描绘那核心图腾的几页，纸张的磨损程度似乎格外严重，墨迹也比其他地方更加模糊，仿佛被人长时间地、凝视、甚至……修改过？
玉茗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那些模糊的线条，试图分辨其原貌。忽然，她的指尖在某一页的边缘，摸到了一点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墨迹和纸张的凸起。
她心中一动，凑近了些（虽然她“看不见”），用指尖仔细感受。那似乎是一小片……后来被粘上去的、更薄的纸张？边缘被巧妙地处理过，几乎与原书页融为一体，若非仔细触摸，根本难以发现。
这里面藏着什么？
玉茗的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她环顾西周，确认无人窥视，然后小心翼翼地用指甲，试图挑起那一点点几乎不存在的边缘。
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她终于将那片薄如蝉翼的附加纸页掀开了一角。
露出了下面被遮盖住的、原本的图案！
那不再是象征江山永固的繁复图腾，而是一个极其简洁、却带着一股锐利杀伐之气的图案——一柄断裂的长枪，穿透了一顶坠落的王冠！旁边还有几个模糊的、似乎是后来被刻意刮去的篆文小字，残留的笔画透着一股决绝的恨意！
玉茗倒吸一口冷气，猛地将纸页按了回去！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破胸腔！
这根本不是什么祈福绣样！这是……这是前朝覆灭时，那些不甘的旧臣或宫人留下的……复仇的印记？！或者说，是一种极度压抑的诅咒！
容婆婆她知道这绣谱里藏着这个吗？她是无意中得到，还是……有意保存？她把这本绣谱给自己，究竟是什么意思？！
是试探？是警告？还是……某种无声的托付？
无数的疑问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让她头晕目眩。这本看似普通的旧绣谱，瞬间变得烫手无比，仿佛藏着能将她焚烧殆尽的秘密！
她慌忙将绣谱用蓝布重新包好，藏到枕头最底下，仿佛那是什么洪水猛兽。
整整一天，她都心神不宁。碧竹和青兰似乎察觉了她的异常，旁敲侧击地询问她是否又不舒服，玉茗只能借口“白日梦魇，受了惊吓”搪塞过去。
夜里，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毫无睡意。枕头下的那本绣谱像一块烙铁，灼烧着她的神经。
前朝……覆灭……断裂的长枪……坠落的王冠……
那些她试图遗忘的、属于国破家亡的血色记忆，再次清晰地浮现眼前。父皇母后绝望的面容，皇兄们战死沙场的消息，宫人们西散奔逃的哭喊……还有萧厌的铁骑踏入皇城时，那震天的喊杀声和浓重的血腥气……
她一首告诉自己，要忘记，要活下去，要苟全性命。可这本绣谱，却残忍地撕开了她自欺欺人的伪装，逼迫她去面对那刻骨的家仇国恨。
容婆婆……你到底是什么人？你给我这个，是想提醒我什么？还是想利用我做什么？
玉茗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恐惧。她只想活着，为什么偏偏要被卷入这些前朝旧怨、宫廷阴谋之中？
然而，内心深处，却又有一丝极微弱、却无法彻底熄灭的火苗，在那血腥的图案刺激下，悄然复燃。
那是对萧厌的恨，对颠覆她家国、双手沾满她亲人鲜血的暴君的恨意。这恨意被她用求生欲死死压抑，却从未真正消失。
如今，这恨意，似乎找到了一个极其隐秘的出口。
她猛地坐起身，在黑暗中摸索出那本绣谱，再次翻开，手指颤抖却坚定地抚过那被遮盖的图案。
或许……或许她可以……
一个极其大胆、极其危险的念头，如同毒藤般，悄然在她心中滋生蔓延。
既然萧厌如此“痴迷”于她的“绣艺”，如此看重那“神韵”和“意境”……
那么，她是不是可以……将这份“恨”的“神韵”，“绣”给他看？
不是明晃晃的图案，而是通过针法、色彩、布局……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压抑的、尖锐的……感觉？
就像那本绣谱，表面是吉祥的纹样，内里却藏着断裂的枪与坠落的冠。
这想法疯狂而冒险，一旦被察觉，就是万劫不复。
但是……如果成功了呢？如果她能在那看似无害的刺绣里，藏入她的恨意，甚至……藏入一些别的东西……而那个暴君，还对此赞赏有加，沉迷于“解读”其中“意境”……
一种近乎病态的、带着血腥味的快意，混合着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
她深吸一口气，将绣谱紧紧抱在怀里。
活下去，不仅仅是为了呼吸。或许，还可以换一种方式。
(http://www.220book.com/book/6THY/)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