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兰殿的日子，因碧竹和青兰的到来，陡然变成了一场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的、表面平静无波、内里暗潮汹涌的戏码。
玉茗将全副心神都投入到了这场“盲女求生”的表演中，对手是两位皇后精心挑选、训练有素的“眼睛”，她不敢有丝毫懈怠。
每日清晨，碧竹便会准时端来据说是皇后小厨房特制的“明目药膳”。有时是炖得烂熟的枸杞猪肝粥，有时是飘着菊花瓣的清心茶，用料讲究，香气扑鼻。
玉茗每次都会“感激”地接过，然后借着“眼盲手抖”、“怕烫”为由，一小口一小口地、极其缓慢地食用，期间必定会“不小心”洒出些许在衣襟上，或者“笨拙”地让调羹与碗壁碰撞出清脆的响声。她吃得极少，往往只动两三口便推说“胃口不佳”、“心中腻烦”，任凭碧竹如何温言劝慰，也只是摇头。
那药膳，她一口都不敢真正咽下。谁知道里面除了明目枸杞，还加了什么别的东西？每次碧竹转身，她便会用袖中暗藏的吸水棉布悄悄拭去唇边残汁，或将口中食物假借擦拭吐在布上。残羹剩饭，则由忠心耿耿却同样提心吊胆的春桃想办法处理掉。
用罢早膳，青兰便会上前，履行她“眼部护理”的职责。玉茗依言躺下，全身放松，唯独眼部和面部肌肉控制得如同磐石。青兰的手指轻柔按压，目光却如同精密仪器，扫描着她每一丝最细微的反应。
玉茗则会在按摩间隙，适时地发出几声舒适的叹息，或者“茫然”地询问：“青兰，你按的是哪里？本宫只觉得酸胀，却分不清穴位……” 竭力塑造一个对自身身体状况都模糊不清的盲人形象。
按摩之后，便是雷打不动的“静养”或“刺绣”时间。玉茗会“摸索”着走到那巨大的绣架前，开始她日复一日的“折磨”百寿图。
碧竹和青兰通常会一左一右“伺候”着。一个“贴心”地帮她分线，实则观察她挑选丝线时是否真的无法分辨颜色；一个“帮忙”固定绣布，实则监视她下针的准确度和力度。
玉茗则将“笨拙”发挥到极致。她会反复“认错”丝线，拿着碧竹递过来的深蓝色丝线，却“犹豫”地问：“碧竹，这……是黑色吗？本宫瞧着差不多……” 绣不了几针，便会让线绞成一团死结，然后“懊恼”地停下，需要碧竹“帮忙”解开。
她下针毫无章法，时常绣到描好的图样外面去，将一个个寿字绣得缺胳膊少腿，色彩搭配更是灾难现场。她还时常“一不小心”将针扎进绣绷的木头里，或者首接扎到自己的手指上，疼得嘶一声，举着冒血珠的手指“茫然”西顾。
每当这时，碧竹和青兰便会交换一个眼神，那眼神里有关切，有无奈，但更深层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或许还有一丝放松？毕竟，这样一个又瞎又笨、连针都拿不稳的人，似乎确实构不成任何威胁。
玉茗要的就是她们这点放松和轻视。
抄写佛经时也是如此。她执笔的手“颤抖”得厉害，写出的字歪斜扭曲，墨迹浓淡不一，一行字能写出波浪形，甚至上下重叠。写不了几个字，便会“疲惫”地停下，揉着“酸涩”的眼睛叹息：“这眼睛……真是不中用了……”
碧竹和青兰便会上前“宽慰”，递上湿帕子让她擦手（实则检查手上是否真的沾满墨渍），或者“建议”她休息。
除了这些“主业”，日常起居的每一个细节也都充满了无声的较量。
走路时，碧竹或青兰必定紧紧搀扶，玉茗便故意走得深一脚浅一脚，时不时“踉跄”一下，或者“误判”门槛高度，差点绊倒，全靠宫女“及时”拉拽。
喝水时，她会“摸索”半天才碰到茶杯，端起时显得十分吃力，偶尔还会“失手”打翻，溅湿衣裙。
甚至夜里就寝，碧竹和青兰在外间值夜，玉茗也能感觉到那若有若无的注意力穿透门扉。她不敢翻身太频繁，不敢有异常的呼吸声，连起夜都要演出摸索碰撞的声响。
春桃和秋杏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却又不得不配合演出。她们渐渐也摸到门道，学会了在碧竹青兰面前夸大娘娘的“不便”和“糊涂”，比如“不小心”打碎个不值钱的杯子，或者“记错”东西放的位置，为主子的表演添砖加瓦。
日子就在这种极度耗神、步步惊心的表演中一天天流逝。玉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不是演的，是真的。精神高度紧张，睡眠严重不足，食物摄入匮乏，让她眼下青黑日益浓重，脸颊也微微凹陷下去。
碧竹和青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记录在每日送往皇后宫中的密报里（玉茗虽不知具体内容，但猜也猜得到）。皇后那边似乎很满意这份“病情持续，未见好转，举止笨拙，心智似受影响的报告，并未有新的指令传来，只是赏赐的药材和补品越发频繁，仿佛真要全力救治这位可怜的盲妃。
玉茗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感恩戴德。
这一日，青兰在为玉茗按摩时，似乎格外仔细。她的指尖长时间停留在玉茗太阳穴附近的一个穴位上，力度稍稍加重。
“娘娘，”青兰的声音依旧柔和，“您近日似乎忧思过重，肝火旺盛，于眼疾恢复不利。奴婢听闻，御花园东南角的莲池旁，新移了几株西域进贡的明目菊，香气清幽，有疏肝明目之效。今日天气和暖，娘娘可愿移步前去感受一番？或许比终日闷在殿中要好。”
玉茗心中警铃微作。去御花园？那可是个人多眼杂的地方！皇后是想让她在更多人面前暴露？还是另有安排？
她立刻露出惶恐的神色，连连摇头：“不……不去了……本宫这眼睛，见不得光，也怕人多冲撞……还是在殿里安静……”
“娘娘放心，”碧竹在一旁接口，语气温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今日并非宫宴之日，御花园那边人迹稀少。奴婢们会小心搀扶，绝不会让人冲撞了娘娘。皇后娘娘也常说，病人需得偶尔透透气，心情舒畅，病才好得快。”
搬出了皇后，语气又如此“恳切”，玉茗知道再强行拒绝反而惹人怀疑。她只得“犹豫”地答应：“既如此……那……便去稍待片刻吧……”
于是，在一行人的“簇拥”下，玉茗“步履蹒跚”地走出了椒兰殿，走向御花园。
一路上，她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脚步虚浮全靠搀扶，目光涣散地“欣赏”着根本看不清的风景，对碧竹青兰的介绍只是含糊地应着。
御花园果然景致优美，但人也并非如她们所说那般稀少。偶尔能遇到三三两两的宫妃或结伴游玩的低位嫔御，见到她们这一行，都投来好奇、打量、甚至隐含轻蔑的目光。
“瞧，那就是那位前朝公主……”
“真是瞎了？”
“看着怪可怜的……”
“哼，可怜什么，说不定是装的……”
细碎的议论声随风飘来，玉茗只当没听见，全部心神都用在维持人设上。
到了莲池旁，果然有几株开得正盛的异域菊花，花瓣繁复，颜色奇特，香气确实浓郁。
碧竹和青兰殷勤地搀扶着玉茗靠近，让她“感受”花香，甚至“引导”她的手去触摸花瓣。
玉茗配合着，脸上露出“愉悦”而“茫然”的笑容，手指“笨拙”地拂过花瓣，嘴里喃喃称赞：“真香……这花……一定很好看吧……” 心里却紧绷着，提防着任何可能的“意外”。
果然，就在她“专注”赏花时，身侧的青兰似乎脚下微微一滑，“哎呀”轻呼一声，身体不着痕迹地朝玉茗这边撞了一下！
这一撞力道不大，却足够让一个“目不能视”、“下盘不稳”的人失去平衡！
玉茗心中冷笑，反应却快到了极致！她顺势就朝着莲池的方向一个踉跄，惊呼出声，手臂胡乱挥舞，仿佛真的要栽进水里！
“娘娘小心！”春桃和秋杏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扑上来死死拉住她。
碧竹和青兰也“慌忙”搀扶，口中连声道歉：“奴婢该死！奴婢脚下打滑了！”
玉茗“惊魂未定”地抓住春桃的胳膊，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浑身“发抖”：“没……没事……不怪你……是本宫自己没站稳……这地……地滑……”
她心里清楚，这绝不是意外！青兰是故意的！要么是想试探她遇险时的本能反应是否会暴露眼疾，要么……就是想制造一场“意外落水”的事故！这莲池的水可不浅！
经此一遭，玉茗更是片刻不想多待，立刻以“受了惊吓”、“头晕”为由，要求回去。
碧竹和青兰见状，也不再坚持，连忙“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往回走。两人脸上都带着恰到好处的愧疚和后怕，仿佛刚才真的只是一场意外。
回到椒兰殿，玉茗“虚弱”地躺下，碧竹连忙去熬安神汤，青兰则跪地请罪。
玉茗“有气无力”地摆摆手：“罢了……也是本宫自己不小心……不怪你们……下去吧……本宫想静静……”
打发走了两人，内殿只剩下她和春桃秋杏。
春桃立刻压低声音，带着哭腔：“娘娘！她们是故意的！她们想害您！”
玉茗目光沉静，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的惊慌茫然？她低声道：“我知道。以后更要处处小心。”
皇后的手段，果然层出不穷，防不胜防。这次是试探，下次呢？
她看着窗外，夕阳的余晖给宫殿镀上了一层血色。这座椒兰殿，早己不是避难所，而是斗兽场。而她，就是场中那只被蒙住双眼、被迫与看不见的猛兽搏斗的猎物。
唯一的生路，就是比对方更狡猾，更耐心，更能忍。
这场盲主与“憨婢”之间的心机较量，还远未到结束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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