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厌赏下的那盒犀角香，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又一颗石子，在长乐宫看似平稳的水面下，激起了层层隐秘的涟漪。
玉茗以“需问过太医”为由，并未立刻使用那香气浓烈的香料，而是让瑞珠仔细收好。瑞珠依言照办，神色如常，仿佛那真的只是一次普通的君王赏赐，并无任何特殊含义。
然而，福慧那番关于“药性相冲”的提醒，却像一根刺，扎在玉茗心头。她无法确定这是善意的警告，还是恶意的试探，亦或是更高明的、离间她与皇帝信任的手段。
皇后的杀机虽因禁足而暂时收敛，但绝不可能消失。那些每日按时送来的汤药，依旧是悬在头顶的利剑。她依旧只敢在无人时，由春桃偷偷倒掉大半，只象征性地服用少许。
伤势渐愈，“眼疾”却似乎因那场惊吓和迁宫劳累而“反复”起来。玉茗向太医描述的症状是“时而模糊，时而刺痛，畏光加剧”，太医也只能开出更多安神明目的方子，嘱咐静养。
这日，玉茗“偶然”闻到了瑞珠正在为她熏熨衣物所用的普通兰香，忽然“蹙眉”掩鼻，露出不适之色：“这香气……今日闻着怎如此刺鼻？熏得本宫头晕……”
瑞珠连忙停下手中的活计，恭敬道：“娘娘恕罪，奴婢这就换一种温和的香料。”
玉茗却仿佛想起了什么，迟疑道：“陛下日前赏的那犀角香……味道倒是清冽……或许……能压一压这烦恶之感？只是……不知是否如福慧所言，会与汤药相冲……”
她主动提起了犀角香，并将福慧的话抛了出来，目光“茫然”地“望”向瑞珠，观察着她的反应。
瑞珠面色平静，回道：“福慧妹妹心细，所言不无道理。娘娘若想试用，不若奴婢去请太医来，一同参详一下方子最为稳妥。”
回答得滴水不漏，谨慎周全，完全是一副忠心为主、恪守规矩的模样。
玉茗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赞同之色：“还是你想得周到。那便去请太医吧。”
很快，太医被请来。听闻娘娘想试用陛下赏赐的犀角香，太医仔细查看了香块，又核对了玉茗近日的药方，沉吟片刻后道：“犀角香确有其效，然性辛散，走窜力强。娘娘目前所用汤药多以温补收敛为主，二者药性略有冲突。若娘娘实在不适，偶尔少量用之，避开服药时辰，或也无大碍，只是效果恐难两全。”
太医的话模棱两可，既指出了可能存在的冲突，又未完全禁止，将决定权巧妙地交还了回来。
玉茗露出“犹豫”之色，最终叹道：“既是如此，那便暂且收着吧。本宫再忍忍便是。”
这番试探，似乎毫无收获。瑞珠的表现无可指责，太医的说法也中庸稳妥。
然而，当夜，玉茗却悄悄吩咐春桃，将一小块犀角香藏在熏笼最下层，以极低的温度慢慢烘烤，让那清冽辛辣的香气极其微量地、缓慢地释放到空气中。
她需要亲自“感受”一下，这犀角香，到底会引发出什么。
起初两日，并无异常。那极淡的香气似乎确实有凝神之效，让她睡得更沉了些。
第三日夜里，她却忽然从睡梦中惊醒！
并非噩梦，而是一种极其诡异的、强烈的……熟悉感！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极其微弱的犀角香气，仿佛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记忆深处某个被尘封的角落！
一些模糊的、破碎的、带着剧烈情绪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冲天的火光！震耳的喊杀声！
——一个穿着华丽宫装、身影模糊的妇人（是母后吗？）将她死死搂在怀里，往她嘴里塞了什么东西……味道苦涩冰凉……
——那妇人身上，似乎就散发着这种……犀角混合着其他药材的……奇特香气！
——然后便是剧烈的摇晃、奔跑、被人粗暴地拖拽开……妇人的哭喊和诅咒……最后是冰冷的黑暗和无尽的恐惧……
玉茗猛地坐起身，冷汗瞬间湿透了里衣！心脏狂跳得如同要炸开！
这是什么记忆？！是国破那日的记忆吗？！那个妇人是谁？！给她吃了什么？！为什么这犀角香会勾起这些？！
她一首以为自己对国破之日的记忆是混乱而模糊的，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悲伤。但这犀角香，却像是一根针，精准地刺入了那片混沌，挑出了一些被她遗忘或者说……压抑的细节！
那苦涩冰凉的东西……那妇人身上的香气……
一个惊人的猜想如同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
难道……当年城破之时，母后给她服下的，是某种……假死或迷晕的药物？！试图用这种方式保全她？！而那药物中，就含有犀角成分？！
所以她对这气味才会有如此深刻而诡异的身体记忆？！
这个猜想让她浑身冰冷，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
如果真是这样……那是否意味着，她之前的某些认知……可能是错的？！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些只是破碎的记忆片段和猜测，无法证实。但这犀角香能引发她如此强烈的反应，定然非同寻常。
萧厌赏下此香，是真的只是让她安神？还是……他早就知道这香气会刺激她的记忆？他到底想做什么？！
次日，玉茗的精神明显“萎靡”了许多，眼底带着真实的青黑。瑞珠和福慧前来伺候时，都察觉到了她的异常。
“娘娘昨夜可是又未安睡？”福慧关切地问道，眼神在她脸上仔细逡巡。
玉茗“疲惫”地摇摇头，声音虚弱：“许是……换了地方，终究睡不踏实……总是做些光怪陆离的梦……”
她并未提及犀角香，只是将不适归咎于迁宫和旧疾。
瑞珠沉默地递上温水，目光却似乎在她略显苍白的唇色上多停留了一瞬。
玉茗心中疑窦更深。瑞珠似乎对她身体的任何细微变化都格外关注？这不像普通宫女的细心，更像是一种……监视和记录？
她决定再试探一次。
过了几日，她趁着福慧在一旁为她读诗解闷时，状似无意地喃喃道：“说来也怪……那日陛下赏的犀角香，本宫虽未点燃，只是放着……偶尔闻到一丝气息，倒让本宫想起些……小时候的事情……”
福慧读诗的声音微微一顿，抬起眼，看向玉茗，眼神中带着一丝好奇：“哦？娘娘想起了什么？”
玉茗露出“努力回想”的茫然表情：“很模糊……好像……是关于母后的……她身上似乎总有一种……类似的味道……但又记不真切了……”
她一边说，一边用指尖无意识地揉着太阳穴，仿佛被这些模糊的记忆困扰。
福慧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笑道：“许是娘娘思母心切，日有所思所致。犀角香虽是名贵之物，但宫中常用其合药，或许先皇后娘娘也曾用过类似方子调理风疾呢？奴婢听说，先皇后确有头风旧疾。”
先皇后有头风旧疾？这倒是玉茗从未听说过的事情！福慧怎么会知道？还如此自然地说了出来？
玉茗的心猛地一沉！福慧这话，接得太快，太自然，仿佛早就准备好了说辞！她是在掩饰什么？还是在引导她的思路？
“是吗……”玉茗垂下眼睫，掩去眼中的惊疑，“本宫竟不记得了……真是……越来越糊涂了……”
“娘娘只是伤病未愈，多思无益，还是好生休养才是。”福慧温声劝慰，语气依旧体贴。
然而，经过这番试探，玉茗几乎可以肯定，福慧绝对有问题！她对自己提及犀角香和记忆的反应，太过机敏和刻意！她甚至能说出先皇后有头风旧疾这种鲜为人知的细节！这绝不是一个普通宫女该知道的事情！
瑞珠是萧厌的人，冷静克制，只执行命令，不多言不多看。
而福慧，则更像是一个……有着自己目的和情报来源的、活跃的暗桩！她不断提及汤药，暗示药性相冲，如今又对犀角香和记忆如此敏感……她到底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又想向谁传递信息？
长乐宫的局面，比她想象的更加复杂。
就在玉茗为此苦思冥想之际，一个意外的访客，打破了长乐宫的平静。
来人是如今宫中位份最高、资历最老的端贵妃。她乃先帝时期留下的妃嫔，家世显赫，平日深居简出，极少参与纷争，地位超然。
她突然来访，且未带多少随从，只由两个心腹老嬷嬷陪着，显得颇为低调。
玉茗听闻通报，心中诧异，连忙“挣扎”着起身相迎。
端贵妃看起来西十许人，保养得宜，仪态雍容，眉宇间带着一种历经风浪后的平静和淡漠。她扶住欲要行礼的玉茗，语气温和：“安妃妹妹有伤在身，不必多礼。本宫今日闲来无事，听说妹妹迁居长乐宫，特来看看可还缺什么短什么，宫中旧人可有怠慢？”
话说得十分客气周到，仿佛真的只是位高权重妃嫔对新晋妃主的例行关怀。
玉茗连忙“感激”地道谢，请端贵妃上座，吩咐宫人看茶。
端贵妃并未过多寒暄，目光在殿内缓缓扫过，最后落在了那幅巨大的《九霄龙吟图》上，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讶异。
“妹妹这绣品……倒是别致。”她评论道，语气听不出褒贬。
玉茗“羞涩”地低头：“臣妾手拙眼盲，胡乱绣的，让贵妃娘娘见笑了。”
端贵妃微微一笑：“匠心独运，何来见笑之说。只是这龙睛……锐利逼人，这飞蛾……形态各异，妹妹绣时，心中可是别有乾坤？”
这话问得颇有深意。
玉茗心中警铃微作，谨慎答道：“臣妾看不见，全凭一点感觉胡乱下针……心里能有什么乾坤，不过是……想着陛下的威严，胡乱绣些敬畏之心罢了……”
端贵妃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似不经意地说道：“敬畏之心是好。只是这宫中，风云变幻，光有敬畏，有时也难免被卷入漩涡。妹妹如今圣眷正浓，更需步步谨慎，明哲保身才是。”
她这话，像是在提醒，又像是在警告。
玉茗连忙道：“贵妃娘娘教诲的是，臣妾定当谨记。”
端贵妃又坐了片刻，闲话了些宫中琐事，便起身告辞。临走前，她似乎无意中落下了一条绣着缠枝莲纹的丝帕。
送走端贵妃，玉茗回到殿内，春桃将那条丝帕呈上：“娘娘，这是贵妃娘娘落下的。”
玉茗“摸索”着那条丝帕，触手细腻光滑，绣工精湛。她的指尖在帕子边缘细细抚过，忽然，动作微微一顿。
在那缠枝莲纹的某个极其隐蔽的角落，丝线的走向似乎有极其细微的、不自然的错乱，仿佛……藏着什么极小的、凸起的线结？
她的心脏猛地一跳！
端贵妃……是故意的？！这条帕子，是传递给她的信息？！
她立刻屏退左右，只留春桃一人在内殿。她仔细地、凭借指尖的触感，分辨着那极其隐秘的线结。
那似乎是一种……极其古老的、宫中早己失传的、用于传递密信的针法暗码！
玉茗的心跳骤然加速！端贵妃怎么会懂得这种前朝宫廷才用的暗码？！她是谁？！她想告诉自己什么？！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凭借儿时模糊的记忆和那本旧绣谱的提示，一点点地解读着那些微小的线结。
解读出的信息很短，却让她瞬间如坠冰窟！
“香乃药引，旧疾为幌，慎饮汤。”
九个字！却如同惊雷炸响！
香乃药引？是指犀角香吗？！它是某种药物的引子？！
旧疾为幌？她的“眼疾反复”是幌子？什么幌子？！
慎饮汤？！是慎饮每日送来的汤药吗？！难道那汤药本身没问题，但一旦与犀角香结合，就会……产生剧毒？！或者引发其他可怕的效果？！
所以皇后才一首按兵不动，只是每日送来汤药！因为她等待的，就是皇帝“好心”赏下这最后一味“药引”？！
而端贵妃……她竟然知道这个阴谋？！她是在提醒自己？！她到底是哪一边的？！
玉茗握着那条丝帕，浑身冰冷，冷汗涔涔而下。
原来杀局，从未离开。
只是换了一种更加隐蔽、更加恶毒的方式！
而她自己，竟然差点主动踏入了陷阱！
她猛地将丝帕紧紧攥在手心，眼中闪过一丝后怕和决绝。
必须立刻想办法！
既要避开这致命的杀局，又要……不能让下毒之人察觉她己知情！
一场新的、更加凶险的较量，己然迫在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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