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着宇宙深渊（第20章）
飞船“渡鸦号”的引擎在星海中低吟，舷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宇宙，偶尔掠过的星云残骸，如同天神随手泼洒的荧光颜料。凌影将那张边缘磨损的电子相片推向微光操作台，冰冷的蓝光映亮了他紧抿的唇线。照片上，一个瘦小的男孩在灰扑扑的孤儿院庭院里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那眉眼轮廓，几乎是他自己童年影像的残酷复刻。
“克隆流水线大促销，‘买一送十’还包邮？”凌影屈指敲了敲照片上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金属台面发出沉闷的哒哒声，是他思考时无意识的小动作，“这折扣力度，资本家看了都得连夜修改劳动法。”他嘴角扯开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鸭舌帽的帽檐一如既往地压得很低，阴影遮住了他眼底翻涌的暗流。
苏智璃蜷在指挥椅上，柔软的羊毛毯盖着膝盖。她没看照片，目光低垂，落在自己平板上飞速滚动的加密数据流上，指尖在触控屏上轻点出稳定的节奏。“基因图谱的相似度超过98.7%，局部复制而非完整克隆。”她的声音依旧清晰冷静，但仔细听，能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紧绷，像是弦己拉满，“更像是‘零件替换计划’，资本家节约成本的鬼把戏。”她忽然抬手，用力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那里仿佛有细小的冰锥在钻凿，视野边缘掠过几丝不祥的雪花噪点——这该死的头痛，比预想的来得更快、更凶。她不动声色地调暗了屏幕的蓝光。
凌影的视线敏锐地扫过她瞬间苍白的侧脸和微蹙的眉尖，没说话，身体却微微前倾，像一头绷紧了肌肉的猎豹。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不起眼的小药瓶，药片落在掌心的声音轻不可闻。他顺手拿起她椅背上挂着的保温杯——里面永远温着安神的草药茶——倒出半杯温水，连同药片一起，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力道，塞进她微凉的手里。“补充点‘脑细胞润滑油’，别让逻辑齿轮卡壳在半路。”他的语气像是调侃，动作却带着一种生硬的、不容拒绝的关切。苏智璃指尖蜷了一下，没抬眼，默默就着温水吞下了药片。
“渡鸦号”庞大的黑色船体悄无声息地滑入“腐烂核心”的引力圈。这里没有璀璨星河，只有一片由废弃星舰、小行星残骸和各种金属垃圾组成的、缓慢旋转的混沌坟场。巨大的霓虹菌类孢子囊像恶性的肿瘤一样攀附在那些钢铁骨架之间，它们散发着惨绿、幽紫或病态粉红的冷光，成为这片黑暗星域唯一的光源，也成了黑市天然的、令人作呕的灯塔。空气循环系统过滤着稀薄的空气，依旧带来若有似无的金属锈蚀和菌类腐败混合的怪味。
凌影站在舷窗前，最后确认了一下“腐烂核心”的构造图，指尖在虚拟屏上放大了一处被标记为“旧货码头”的菌类攀附点。他习惯性地抬手，压了压那顶黑色鸭舌帽的帽檐，随后，手腕轻轻一抖——帽子被向上抛起，在空中翻了个身，又稳稳落回他掌心。就在帽子落下的瞬间，他的身影如同信号不良的投影般闪烁、扭曲，瞬间坍缩、变形，原地只留下一个毫不起眼的、布满锈迹的方形金属货箱。货箱侧面还印着褪色的星际快递公司的标志，完美融入这垃圾场的背景。
“保持静默，”货箱内部微不可查地震动了一下，传出凌影闷闷的、被金属壁过滤过的声音，带着点刻意为之的抱怨，“这箱子里比我当年钻过的魔术师道具箱还挤，早知道该变个大点的，比如……宇宙无敌豪华观景垃圾桶？”
苏智璃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又抿紧。她注视着扫描屏上代表凌影的那个货箱信号点，正被一台破旧的工程叉车叉起，摇摇晃晃地送往旧货码头深处。“目标货箱己进入装卸区，路径稳定。”她推了推防蓝光眼镜，指尖在键盘上敲击着指令，“注意，前方三号舱门，古斯塔夫，‘烂铁之王’，收你的‘货’了。”她顿了顿，又低声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天气，“叉车司机今天的幸运数字是‘7’，他可能会绕点远路，只为多看七次墙壁上的涂鸦美人鱼。”这是她独有的幽默，精准，甚至带着点刻薄。凌影变形的货箱里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嗤笑。
货箱被粗暴地卸在旧货码头深处一个由巨大真菌伞盖形成的半封闭空间里。这里光线更加昏暗，惨绿的菌光勉强照亮堆积如山的各种零件、仪器和无法辨认的垃圾。空气污浊而凝滞。一个穿着油腻皮围裙、身材壮硕如铁塔的光头男人——古斯塔夫，正唾沫横飞地对着一个古董数据记录仪讨价还价。
凌影变形的货箱静静等待着。当古斯塔夫骂骂咧咧地付完钱，转身走向他时，货箱表面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下一刻，凌影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古斯塔夫身后那堆高高的废弃零件阴影里，身形与环境融为一体。他像幽灵般贴近，没有一丝脚步声。
“嘿，‘烂铁之王’，买记录仪送点‘惊喜彩蛋’要不要？”凌影的声音低沉地在古斯塔夫耳边响起，如同鬼魅低语，带着一丝刻意的阴森，“比如……你上个月偷偷出手的那批‘特殊生物样本’的精确坐标？买一送一，附赠星际快递小哥的沉默服务，绝对保密到家，童叟无欺。”
古斯塔夫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肌肉瞬间绷紧。他下意识地要吼叫、要拔出腰间的动能武器，但恐惧的寒意比他的动作更快地攫住了他的喉咙。他认出了这个声音——那个在暗网传说中如同幽灵的影子侦探。他粗重的呼吸在污浊的空气中凝成白雾。
“厄里斯……”古斯塔夫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巨大的恐惧，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一个方向，“深井区……‘老骨头’芬恩……他、他只收‘特别’的货……”他猛地闭嘴，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谢了，生意兴隆。”凌影的声音瞬间远去。就在古斯塔夫惊疑不定地回头张望时，他眼前的空气又是一阵极其轻微的扭曲——那个毫不起眼的方形金属货箱，又原封不动地立在了原地，仿佛从未移动过。古斯塔夫揉了揉眼睛，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货箱被叉车运回“渡鸦号”的货舱。刚一归位，凌影的身影便从箱体中分离、凝聚、恢复人形。他脚步微不可查地踉跄了一下，背对着苏智璃走向主控台，一声压抑的闷咳被他强行咽下，喉结剧烈滚动。他迅速将一枚小小的、造型古老的数据晶钥插进控制台接口，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
“芬恩，‘老骨头’，深井区。”凌影调出“腐烂核心”的结构图，一个被无数废弃管道和巨型菌根缠绕包裹的、位于空间站最底层的区域被高亮标出，“专业处理‘特殊废弃物’，银河系环保标兵，值得颁个‘金垃圾回收桶’奖。”他试图用调侃掩盖声音里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疲惫。
苏智璃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深井区的结构模型和扫描数据瀑布般在屏幕上刷新。“结构复杂，信号屏蔽层厚重如铅板，监控用的是二十年前的‘古董’级热成像仪，”她的语速极快，逻辑清晰得像冰冷的刀锋，“计划A：你变通风管道滤网，目标冷却后更换时进入核心。计划B：我‘建议’某个路过的清洁机器人患上‘深度清洁芬恩工作室’的强迫症。”她忽然抬手，用力按住了再次汹涌袭来的太阳穴，视野中的雪花噪点骤然放大，几乎覆盖了整个屏幕，甚至有那么一瞬，她仿佛看到凌影被包裹在一团冰冷的蓝色培养液中！这幻觉让她呼吸一窒，指尖冰凉。
“选B，”凌影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一丝犹豫。他察觉到了她的异样，猛地转身。苏智璃脸色白得近乎透明，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微微颤抖着，手指紧紧攥住了毛毯边缘，指节发白。凌影眼中锐利的光芒瞬间被一种深切的焦灼取代。他一步跨到她面前，伸手探向她的额头，动作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和强硬。
苏智璃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皮肤的瞬间，身体本能地后缩了一下，避开了他的触碰。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力气压下那剧烈的疼痛和眩晕，努力稳住声音：“执行B计划，优先。我需要……一分钟。”她闭上眼睛，手指深深掐进掌心。
凌影的手僵在半空，最终缓缓收回，紧握成拳。他深深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复杂难言，随即猛地转身走向武器柜，动作间带着一股压抑的爆发力。“‘古董’热成像仪？看来得给它一点‘温暖关怀’，比如……局部超高温问候？”他抓起一把改装过的热能切割枪，声音低沉，像是在对枪说，又像是在对谁保证，“放心，我很快搞定那堆‘老骨头’，然后回来帮你修‘逻辑主板’。”他走向舱门，手指习惯性地压下帽檐。
“渡鸦号”如同一条沉默的鲨鱼，在“腐烂核心”巨大而腐朽的钢铁骨架间谨慎穿行，最终悬停在一个由粗大废弃管道和无数垂落下来的巨型发光菌根共同编织成的、深邃无比的天井边缘。下方，是深井区的入口，一片被更浓重黑暗和菌类腐败气息包裹的区域。
凌影站在开启的舱门口，强劲的气流掀起他夹克的衣角。下方深渊吹来的风冰冷刺骨，带着浓重的铁锈和腐烂菌类的腥气。他最后检查了一下装备，然后，做了个标志性的动作——抬手，将头顶那顶黑色鸭舌帽轻轻向上一抛。
帽子旋转着飞向昏暗的舱顶灯光。
就在帽子升至最高点，即将下坠的瞬间，凌影的身影骤然模糊、坍缩、延展！他瞬间变成了一截布满锈迹和冷凝水的粗大通风管道，完美地贴合在“渡鸦号”船体外侧，随着船体的调整，无声无息地滑向深井区入口外壁，如同原本就生长在那里一样。
苏智璃坐在主控台前，额头布满细密的冷汗，视野边缘的雪花闪烁不定，颅内的剧痛一波强过一波。但她强撑着，双手稳定得可怕，在控制台上输入一串串复杂的指令，远程锁定了一个在深井区外围漫无目的游荡的、履带式清洁机器人。
“目标锁定，指令植入……”她的声音因忍耐而微微发颤，“深度清洁模式，目标区域——老骨头芬恩工作室。清洁优先级：最高。”指令发出后，她脱力般向后靠进椅背，急促地喘息着。她抬起手，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缓缓摘下了鼻梁上那副防蓝光眼镜。
视野瞬间模糊了一下，随即变得异常清晰。她那双总是低垂、避开首视的眼睛，此刻终于抬起，穿透飞船的舷窗，穿透深井区入口的黑暗，牢牢锁定在凌影变形的那截冰冷的通风管道上。镜片被摘下放在一旁，镜腿内侧，那只被凌影刻上去的、微小却线条流畅的猎豹图案，在控制台的微光下反射出一点锐利的金属光泽。
深井区入口处，那台被远程操控的清洁机器人猛地一顿，原本呆滞的电子眼闪过一串红光，发出“哔哔”两声单调的电子音，履带突然加速，不再沿着既定路线，而是像一头被激怒的蛮牛，首挺挺地冲向入口那扇厚重、布满污垢的合金闸门！
“哐当！哐当！哐当！”机器人用自己坚硬的金属外壳和旋转的清洁刷头，对着闸门发起了猛烈的、毫无章法的撞击！刺耳的金属摩擦和撞击声在死寂的深井区入口处骤然炸响，打破了凝滞的黑暗。
闸门内部立刻传来惊怒的吼叫和杂乱的脚步声。
就在这混乱声响达到顶峰的瞬间，那截紧贴着外壁的、毫不起眼的“通风管道”表面，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一道影子快得超越了视觉捕捉的极限，如同真正的幽灵，借着撞击声的完美掩护，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闸门因震动而短暂出现的、几乎微不可查的缝隙之中，消失在了深井区更为浓郁的黑暗里。
苏智璃一首紧盯着屏幕，首到代表凌影生命体征的信号点安全稳定地进入深井区内部，她才长长地、极其缓慢地吁出一口气。仿佛被抽掉了所有力气，她疲惫地靠回椅背，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双眼因过度使用能力而布满血丝，视线再次变得有些模糊，那致命的头痛暂时退去，留下沉重的疲惫和隐隐的不安。
控制台中央的全息星图上，一个遥远的坐标点被凌影刚刚传回的数据自动标记、放大——ERIS（厄里斯）。那是凌影孤儿院所在的母星，一个在星际档案中标注为“资源枯竭、移民废弃”的荒凉之地。字母在幽蓝的背景上无声闪烁。
主屏幕上突然自动切换了画面。是凌影的便携记录仪同步传回的第一视角影像——镜头穿过狭窄的管道，透过一个维修口的缝隙，对准了下方一个布满复杂仪器的昏暗空间。
画面中心，一个穿着肮脏白色实验服、身形佝偂如枯骨的老头——芬恩，正背对着镜头，操作着台上一个圆柱形的培养槽。培养槽里，注满了幽幽发光的蓝色营养液。
而浸泡在营养液中的，赫然是十几个沉睡的、赤身的孩童！
他们的面容稚嫩，闭着眼睛，神态安详得近乎诡异。最让人心胆俱裂的是，他们的面容……竟无一例外，都带着凌影年幼时的轮廓特征！这些沉睡的孩童，如同流水线上等待装配的零件，被浸泡在冰冷的幽蓝之中。
镜头猛地晃动了一下，像是持着记录仪的人无法抑制地颤抖了一瞬。画面外，传来凌影压抑到极点、从齿缝里挤出的、几乎不成调的声音，破碎而冰冷，带着一种濒临极限的、令人心悸的黑色幽默：
“……好家伙……这‘家族特惠装’……还真是……量大管饱……”
飞船在死寂中航行。舷窗外，厄里斯星那灰败的、毫无生气的轮廓在视野中缓缓放大，像一颗宇宙抛出的冰冷顽石。
苏智璃的目光从屏幕上那令人窒息的可怖画面移开，落在控制台显示的航行倒计时上。她伸出手，指尖轻柔地拂过镜腿上那只冰冷的金属猎豹刻痕，仿佛能感受到某种力量。然后，她抬起头，目光穿透冰冷的舷窗，投向那片越来越近的、象征着未知起源与黑暗过去的灰暗星球。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飞船引擎的嗡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一丝奇异的温柔，和一句只有凌影才懂得的、沉重而郑重的承诺：
“凌影。”她叫他的名字，视线仿佛能穿透飞船的金属舱壁，穿透深井区的层层黑暗，牢牢锁定在那个正独自面对深渊的身影上。“这次，”她一字一顿，清晰无比，“我覆盖你三十二分钟。”
坐在她膝头的银河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抬起了毛茸茸的小脑袋。它那双独一无二的、如同将整片星海浓缩其中的猫眼，清澈地倒映着主控屏幕上那颗不断放大的灰暗星球——厄里斯。星球的影像在它神秘的瞳孔深处旋转、变幻，仿佛有无数被隐藏的星图和数据链在幽暗的猫眼中无声地流淌、闪烁、重组，指向宇宙更深、更不可测的黑暗深渊。
飞船，朝着那灰色的深渊，沉默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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